第二十九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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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皇城庭院森森,禁卫森严。深夜,皇城内一间偏僻的侧殿里,屋门紧闭,浓烟弥漫,一股奇异的黄烟从殿门处溢出。大殿内外都云腾雾绕、影影绰绰的。殿角的铜鼎香炉不断地升起黄烟,使大殿陷入了更浓重的雾气中。殿内一片漆黑,浓雾后忽现了一抹光明,如阳光般的照亮了大殿。

到处是呐喊嘶叫,到处是火光刀影,有人逼到了眼前,带着一种深沉地威慑力压迫着她,把她从高椅上放下,推开门窗,放走了满室的黄烟雾气,在她耳旁大声呼唤着:“是你吗?陛下,这都是你做的吗?”

华服女子头痛欲裂,浓烟使她快喘不上气了,奄奄一息。还有人逼问着她。她仓皇地大声道:“是我,就是我!一切都是我做的。我就是罪魁祸首……”

她猛地睁开眼睛,清醒了。才发现空荡荡的皇城中宫里,一位年青俊秀的黑袍官员正扶着她,满脸悲凉。

“被救了……”她诧异地喃喃着。却未有惊喜,反而勃然大怒得训斥道:“大胆罗敖生!谁令你无旨进殿的?”

大理寺卿罗敖生平静地看着她,施礼道:“臣偶尔路过皇后的中宫,见殿内有烟火气溢出,疑是失火,便自作主张地走进大殿熄灭了香炉之烟。请皇后恕罪。”

万籁俱寂,两个人冷目相对,感慨万千,都既不相信对方的话,又无言辩驳。她是故意放火自尽殉夫,他是故意直闯中宫来救她性命?或许,她是在案件快真相大白时畏罪自杀,他是来追问嫌疑人取口供审判她?这世界本来就是一片迷雾啊。

曹皇后曹婕面容铁青,冷涩一笑:“罗敖生,你这位大理寺卿是来抓捕我归案的吗?”

“臣不敢。”罗敖生摇首。

“那么,你是来阻止我跟随皇上西去?”皇后更是冷峻。

他声音淡泊:“不。我只是巡视过此处,并非想打扰皇后。”

曹皇后冷笑着道:“你阻止我也无用。皇上若是归西,我必定要随着皇上同去西天。谁也不能阻挡我。我也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的。你退下吧,我要安歇了。”

“这香炉之烟……”

“这是我酷爱的南疆檀香,每夜都要点燃它入睡,满宫皆知。今夜我只是稍微点多了点香料,不关任何人的事。”

她心意已决,还会再次自尽。他阻挡不了。罗敖生眼光恻然:“臣懂了。您是主君,我是臣子,一切都自当由您做主,我等只能坦然接受。我此来也并非追问什么案子,您不会对我言讲,我也没有资格审问您。我已经全明白了。”

曹后面沉如水,直接便承认了。

罗敖生微蹙眉头:“只是我有一点想不透,想多问一句他事。为什么会是他?!庄家?为什么会是庄家?”他的语调神态皆深沉。

曹婕闭口不言,她说过没有什么可对他说的。

罗敖生锲而不舍地追问着:“皇后您曾经与‘周维庄’在周府密谈过,提到过周府蔓藤兰。那时候您可曾认出了周维庄即是庄简?您是故意将庄简牵入案子?”

曹后本不欲回答,却突然微笑了:“你来后宫只是想问他?原来,大名鼎鼎的罗廷尉来皇宫不是为了追查案子,只是为了问这个?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一点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就是大汉刘家的,也就可以是任何人。还用介意是什么地点什么人?咸阳城中发生兵乱,庄家也陷落被剿灭。有什么可惊讶的?”

罗敖生眼露痛苦。

曹皇后面容阴森,完全不似平时宽厚仁德的皇后,变成了一名心怀叵测的阴冷妇人:“不,我不识得周维庄,也不知道他就是庄近之子庄简冒充的,这是个阴差阳错。”

这是个世间最大的阴差阳错了!兜兜转转,万事流转,她居然拜托杀太子的人去帮助太子,使昔日之凶手做了被害人恩师。人生真是个环环相扣、首尾相悖的圆。

罗敖生幽幽道:“若是你知道了……

“若是我知道了……”曹后脸现嘲讽。这世间总是要有人付出、有人顶罪、有人行凶、有人过关的……她贵为皇后也挣不开这天地造化。“也是如此。就如同你来救我,想追查这案子,也终究要泯然众人,得不到答案。注定要被‘淹了’……罗卿,我对这案子无话可说,也没有什么要告知你和天下的。所有人都死了,连皇上也要死了,这个可怕的案子也必随着他一起消失吧!”

罗敖生心中剧震,被打击得险些摔倒了,他还试图着力挽狂澜:“不,真相不是如此,这件案子结果也不该如此的。为了避免陛下一错再错,请皇后听我一言!”

大殿内人影憧憧,华服贵妇痴痴地坐在大殿深处,身前站着循循善诱的俊秀官员。殿角的香炉依然升出了袅袅的黄烟,头顶的藻井和横梁上垂下了长长的白色帷幔,如勾魂的锁链和三尺白绫。

“请皇后听我一言!”罗敖生仿佛没有看到香炉和白幔,呕心沥血地真挚道,“人的一生,死倒不难,难得是如何背负着内疚、重担活下去。我知道皇后是个心有主张的人,也没有资格要求皇后说出什么。但请多体谅宽容自己一些。人生事,总是不‘天遂人愿’地往前走,做过了即是做过了,做错了即是做错了,再懊悔恐惧也不成。只盼得您能勇敢面对,坚韧地往前走,才不辜负了自己与他人的人生。”

曹后微笑了:“我已是个半死人了,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一个人如果连性命都可以抛掉,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皇后心存死志,自然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也不畏惧了。我不敢劝阻。可是,这般无声无息地走了,是否还会觉得留下疑惑纷乱,心中不安呢?”

“是的,心中不安。”曹后眼光口气都阴森,“我心中不安,可是”。她的目光移向远方的正殿:“万事都是完美的。皇上是忠厚无辜的,虽然犯过错却没有恶意,不能有污点。我是他的皇后,仁慈善良母仪天下,我也不能任性地妨害了他的清誉。我们这对大汉最宽宏的帝后,绝不可能有污名恶名。而世间的大臣们都是阴险狡诈的,他们谋权篡位。武将都是鲁莽凶蛮的,他们兵乱逼宫。还有一些小人物们造反作乱,搅乱人间。他们才是这个大案的罪魁祸首……这才是这个世界的真谛。”

她充满怜悯地看着他:“所以,我没有什么可对大理寺卿说的,你也没有资格来审问我。罗卿,你来错了!问错了!”

她悲悯的眼神刺痛了他:“我知道你来救我,不准我死,都是为了追查弑襄之案的真相。你想替庄简翻案救命。可惜……我帮不了你,你阻止不了我殉夫,从我嘴里你也挖不出真相。你这位审判天下的大理寺卿也终于有了挖不出真相,审不出正邪的时候啊。我就是这样冥顽不化的大汉皇后。”

罗敖生被一击击中,浑身剧痛,心里酸涩麻木,都不知是什么滋味了。就是这样吗?她坚决地赴死路,他无法阻止她;她带着无数秘密求死,他却束手无策。她为了维护一个虚伪表面而死,不在意忠贞的大臣;枉死的平民;也不在乎冤假错案,只为了皇上和自己的名誉。即莽撞又天真,即凶残又浪漫。这才叫百法难治吧。

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她了。不,不能这样,一定还有法子的。他万般无奈地道:“好吧,臣遵从皇后的意愿,不再问案不再阻止皇后寻死了。那么,我最后想问问皇后的遗愿。皇上病重,皇后也坚持以身殉帝,帝后均不在了,您希望何人依大汉法典继承皇位,执掌江山呢?”

曹皇后脸色微奇,头脑也转动了:“自然是太子殿下了。刘玉是皇上长子,也是我曹婕亲手抚养大的。只有他有资格接位,登上皇位。”

“如果现在有了更合适的其他人选呢?”

曹皇后哑然失笑:“不,只有刘玉才最名正言顺,又有治理江山的才能,是最恰当的人选。旁人可不行。”

罗敖生黯然道:“可是如今太子心受重创,恐怕很难顺利地接位。他因为此案和庄简备受打击,再也无法冷静地审时度势接掌皇位了。”

皇后大惊,复又笑了:“你可不要诈我。全天下和朝廷都知道他期待着登上皇位。听说他甚至放弃了庄简回到京城,庄简也比不上皇位。他怎么可能放过皇位?”

罗敖生淡淡道:“知子莫若母。太子的心性和心事只有曹后最清楚。他如今心神受到巨创,还尚且不自知,他迟早有一日会付出绝大的代价并痛悔的。如果那时他知晓了案子真相……他曾经深深地敬仰着您,把您当作亲母般仰慕,庄简已然重创了他一次,如果您是第二次……您执着睿智,可以不为朝廷、大臣和无辜平民着想,也不为他着想吗……皇后深思。”

一瞬间形势大变。

曹皇后面容变了又变,变得狰狞抽搐,再也维持不住镇定冰冷的容颜了。是的,她可以不为天下人着想,却压抑不住一颗舐犊情深的心。刘玉……她养育了他十年……罗敖生一句话直直戳进了她的心窝子。

她面容扭曲,勃然大怒了:“罗敖生!你为什么要帮刘玉说话?你不是一直跟他有隙吗!他受重创、他心死、他崩溃你不是最得利的吗?你不是最恨他吗?”

罗敖生面容静寂,眼神悲凉,一字字道:“我身为大理寺卿,只为了审案,只为了平直二字。希望天下再无冤假错案,再无被污杀冤杀的好人!而不是将私心压于公职案子之上。我已经错过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我想彻底公平地审判这案子,给他一个该得的惩罚。”

“——而这世上只有‘真相’才最公平!不管这真相是怎样的痛苦伤人,也是最公平的,也是每个人该得到的。这天下每人都有权利得到真相!陛下也是如此。无论以前做过什么,现在决定什么,哪怕去死,也要在临死前给自己和他人一点点公平,而这点小公平就是真相!为天、为地、为你、为我、为彼此心头三尺神灵!他们都该得到真相和公平。这才是人生的真谛!”

说完,罗敖生恭恭敬敬地向她施礼,久久地行礼不能抬头,屹立在皇后面前。

曹皇后脸上一派阴郁、嘲讽,还有一片悲凉:“罗敖生,你今夜这么忍辱负重地来救我,来哀求我,求我给他们真相,甚至提醒我对最爱的儿子公平些,帮刘玉一把。其实还是想救他吧?可惜,你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也得不到。你明白吗?你再努力挣扎,也追不上这个结果,改变不了这个结果。最后只会令自己悲痛痛苦。如我,如他,如你,最后你也会伤心绝伦……”

罗敖生抬脸看着她,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是这种结局吗?

* * *

皇城后宫,暮气沉沉、了无声息。

皇帝病危,晕迷不醒,御医等人也只是聊尽人事而已。太子跪于皇上病榻前,两日不眠不休。

太子已是未来国君,人们都暗中窥视他的脸色行事。太子跪在皇上病榻前尽孝,大臣们也都是极尽侍候。太子跪得身躯麻了,抬头望向了殿外花园。忽然看见了花海中,有人手挽宫装,娉婷婀娜地走了过来。正是皇后曹婕。

刘育碧摇晃着站起来向曹皇后施礼。皇后走近殿内病榻,静静地看着皇上,面容复杂。半晌道:“皇上怕是熬不过今明两日了吧?”

刘育碧垂头无语。

殿内群臣和御医都退下了,曹皇后站在元和帝的病榻前,轻叹:“我早就苦劝他不必相信仙石之说,他总是不信。这个人向来是脾气执拗。”

刘育碧接不上话。

曹皇后道:“日子一晃竟然过了三十年了,如今他却不治即将西去。真是世事沧桑。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才十五岁。那天遭逢大雨,四皇子刘茗登门拜访我父。虽然婚事是太后钦点订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那日下雨,他穿了麻黄色锦袍,顺着长廊的廊檐青瓦下走过,一滴滴雨珠都滴在他的肩上身上了。我就在门后说,这人怎么这般傻,不晓得走到长廊下避雨?于是叫了丫头去为他撑伞对他说,他才走到走廊下来。”

刘育碧心里疑惑,不知道皇后想说些什么?

曹婕望着病榻上沉沉不醒的丈夫,低声说:“他性子执拗却也老实,家父在众皇子里择了他为我丈夫。后正巧太子犯了大错被贬,家父就力劝皇上及太后,并鼓动群臣联名奏表,拥立了刘茗为太子,后来还一直忠心耿耿地保他登基为帝。皇上对我曹家着实感激,对我言明,必终身不负我。”

曹婕缓缓坐在大殿座椅上,四扇殿门大开,傍晚的凉风流淌而入。她的思绪一下子倒转回了多年前,面容却渐渐冷峻发寒。

“或许,人做了皇上会有改变吧。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儿都做不得准了。他对曹家始终礼遇,那么一些些许小事纳嫔妃、宠幼子,我也不该太过认真。”

刘育碧的脸色渐渐变了。他突然跨前几步跪倒在地,截住了曹婕之话:“母后!常言说‘儿不闻母过’。这种往事母后就不必再讲了,我不想听!”

曹婕看着他,目光似怜悯又似严厉:“有些话必须要讲,不得不讲。玉儿,你怎么心肠变得越来越软呢?是跟周太傅学的吗?”

刘育碧脸上露出了绞痛的神色。

“我天性善妒,实在不能很好地主持后宫、母仪天下。那时候后宫最得宠的就是贵妃张翠珠,她连生下了两位皇子,很得皇上宠爱。我的儿子刘璞天生体弱多病,有时候看着那两位健康活泼的小皇子,我都会嫉妒得夜不能眠。”

刘育碧脸色大变,忽然伸手握住了曹婕的手,眼里露出了求饶的神情,再度恳求:“母后将对逝去大哥的关怀爱怜都系在了刘玉身上,刘玉此生幸甚!此养育大恩比山重比海深,母后不必再讲了。”

曹婕摇摇头,自顾自地说下去了:“满后宫嫔妃我都不介意,却不能不介意翠珠。那时候在曹府雨中,我命翠珠前去为四皇子打伞避雨,却将自个儿丈夫的心都白白拱手送人了!龙恩可以遍洒后宫,心却不可以让与他人。我瞧见皇上跟她言笑晏晏,心都在疼着哪。”

“后来,我的儿子刘璞十岁多夭折。我抱着刘璞大哭,没有皇子我怎么存活下去,没有皇子我还怎么挽回丈夫的心?”曹婕眼里泛起了泪花,刘育碧面目抽搐,这世上之人为什么都这番自私凉薄呢。

曹婕眼泪扑簌而落,声音颤抖着接道:“我叫来了自己哥哥商议。哥哥派部下玉林连夜赶往咸阳,提些死囚污些证据去跟皇上举证,说张氏兄妹要谋反篡位!皇上老实不辨真伪,一怒之下就下密诏赐死张族。玉林拿了密诏前往庄府逼庄家亲自杀死义女,准备把罪名推到庄家与张贵妃的私人纠纷上。随后,哥哥就带兵以咸阳兵乱为名,剿灭了玉林与他的禁军,灭了所有知情人的口。日后皇上悔恨交加,此事秘而不宣。”

曹婕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转过了身,向着病榻跪倒:“这事在我心里埋藏了数年,今天能讲出来我也放下了心中大石。后来我夜夜不能心安,就派人去民间查访你们的下落,只找到你一人,就把你接回了京城。我心里想,张翠珠之愿便是让爱子登上皇位。我夺其命独占了丈夫,那么就完成她的心愿,助他爱子登上皇位吧。”

她静静地看着刘育碧:“皇上命在旦夕,太子也要登基为帝。我犯下了这种大罪只能以死补偿逝者,我也愿意与皇上同生共死。以后只剩太子一个人时,务必要明辨是非,不被奸人蒙蔽,不做那悔恨终生之事。”

她从怀里拿出一纸奏折,高举过眉:“此乃我为大理寺罗卿所书的证词,和罗卿递上的奏折。请太子秉公定夺。不需令有人空担了罪名,有人脱失了责任。”

刘育碧站在空落落的大殿中,浑身都颤抖了。自殿外吹过了一阵阵凉风,吹得他五脏六腑都结成寒冰,冻得他如坠冰窟。四月明明是万物生长、大地回暖的春天,却如冰霜雪剑般的冻彻心骨。蓝天红墙繁花多美,却在他眼前满目疮痍。

他接过奏折,手指颤抖得不能展开,眼前的万物都在抖颤晃动。

他忽然将奏折狠狠掷在地上,狂怒地爆发了:“你们!你们都是来逼我就范的吗?人人都满腹委屈、满嘴道理、身不得已,却来逼我陷身不仁不义却让我来做坏人!却来令我生不如死!你们怎么能这样卑鄙?!这满天下的人都做了好人,却逼着我做坏人!”

曹婕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低叹一声,转身离开了宫殿。

刘育碧如疯了一样,把满殿的桌椅摆设都砸了个粉碎。帷幔连动,碎物乱飞,宫内众人匆忙闪避。只有病榻上的元和帝依旧昏迷不醒。

不多时,宫殿门窗倒塌、桌椅坍塌、处处是残骸狼藉。太子发泄了一通奔出了大殿,外面是广阔繁茂的牡丹御苑。

原来周维庄就是庄简啊。

原来曹婕就是昔日杀母的人。

原来下密诏杀死张氏就是元和帝本身。

刘育碧咀嚼着这句话,强迫着自己记住。他一遍一遍地念叨着,每多说一遍,心就多碎了一片。再见严史他化成灰也识得他,为什么他却分不清身边的人?这不就是睁眼瞎吗!

刘育碧抬头看着前方,满天的夕阳余辉、满园的繁花牡丹、满眼的宫殿楼阁和星星点点的灯火,他一瞬间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这满身的荣华富贵,都是舍弃了身边一切才换来的。

没有母亲。

没有父亲。

没有养母。

没有……故……人……

刘育碧惊愕到了极处,放声大笑了出来。

怎么这世间因果报应这般滑稽、这般严厉?他梦想着登基为帝便是想以一身权势,换回可望不可及的宝物。却没想到,成为万乘之君时,反而会母子反目、众叛亲离,亲手逼迫着自己最珍视的人走上死路。

这就是为皇为帝的血泪代价吗?这就是他所换来的江山社稷吗?

天地之间万花丛中,刘育碧怆然涕下,脑子里昏沉沉地想起了这些时日发生过的小事。

他幼年时颠沛流离,命之将亡。他苦苦怀恨,希望着终有一日能将凶手挫骨扬灰。

有一种野牡丹叫作“夏醒早”的,花朵只有鸡子大小,多枝叶多花朵,瘦小不起眼。枝干上很多绒刺,擦到身上痛痒难当。多长于荒山野岭。

那花儿曾验证他幼年时的艰辛困顿。那时人小力单,他干得太累就盼着日头黑了可以吃饱睡觉。一旦睡着却连做噩梦惊惧不已。再不敢睡着,盼着天亮早早去干活。

日日夜夜都在百般煎熬,万般痛苦。就像在黑夜里走一条无边无尽的长路,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光明也看不到未来。

——原来这幼年失母、流离失所的大苦大罪都拜曹婕、庄简二人所赐……

他派人去请大理寺卿查落庄简,却不知他早已在他身边,这是从开头就命中注定的一局死棋。

他的内心早已认出了庄简,并熟识了他的音容、笑貌:“你是比较福瑞的鹅蛋脸,眉毛尖细如画却很伶俐,嘴唇很薄却能说会道。眼睛太活络灵动了,旁人都看不清你瞩目何处?你好像总是透过眼前的人看到了远方。你笑多悲少喜多怨少,外表泼皮无赖实则心肠厚道。像你这样的人,以前的三十年都没人发现你的好处吗?”

他恨他就是恋上了他,他还不自知:“每次看见你,我都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一番。好像我天生就很喜欢你这种长相似的。换是别人有那么多是非早就一刀杀了,只有对你,我忍了又忍气了又气,看到你还是说不出的欢喜——你是谁呢?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身边,是冥冥之中上天补偿我的吗?”

“周维庄,你会永远在我身边,是不是?”

“怎么是好呢?周维庄,我若是忘了他怎生是好呢?”

——当局者迷,迷失心神者终将为人鱼肉任人宰割,悲哀至死。

他令人缉拿了严史,他会是心如刀割吧。

他二人少年相知,一同做下了杀人大案,在大理寺亲眼看着情人被他逼迫身死。他那么怕死,心中会是怎样的仇恨悲哀?!

他刘育碧还与杀母仇人诉衷情。而他听着杀情人的凶手表衷情。

“在我心中,有千千万万个心愿,只有一个愿望起起伏伏永生不息。为了它,我愿意付出所有。待得我身登大宝之日,便是我夙愿达成之时,不知道那时是否有人与我同看明月照九州?”他抬起指尖,指尖上抚摸他的黑发,滑不溜手缓缓流动,从他手掌心倾泻下去。

“周维庄,天上明月照万城,我却希望只照耀一人。”

“江山万里楼台百尺,何处是心乡呢?周维庄。”

——庄简,天下事太滑稽太荒唐,你听了我诉衷肠会不会肝肠寸断啊?!

他枕下压着短刀,提醒自己处处不忘杀母大仇。后来却为了他舍尽了体面,跪地求生。

刘育碧跪地痛哭起来。他昔日性子严厉肃穆,性情收敛得很紧。眼下见了庄简受苦,却触动了他心底最深处。周维庄在他心里已非常人,早已经被当作父母兄弟情人一般的最重要的人了。

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父母兄弟等人俱是死伤亡命或冷漠生分。他将对他们数倍的思恋关怀都凝聚、牵挂在周维庄身上。现在看见了他因自己受伤将死,他竟然感同身受。仿佛昔日失母失弟的死亡之惊,流离丧乱之苦都再现了,一丝一毫都忍受不了了。

他失声大泣道:“我看见你受伤,心里竟然这般难过。周维庄!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意你受伤!我的心竟是这般痛!”他真情流落,心情激荡,涕泪交下。

——庄简,前后杀他数次救他数次,原来是在冷眼旁观着他的生死哀愁,悲喜仇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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