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2）

第二十六章

汉祖除秦苛法，只留下三章。头一句就是：“杀人者死。”

人人莫道是自个聪明爽利神明保佑，岂知天理难容，劫数难逃。

自从十年前咸阳大祸之后，庄简都曾想过，是否有朝一日会被抓进监狱，深受那酷刑拷打之苦，偿还了幼时所犯之罪？每每想到此处，他都惶惶不可终日。

当这一天降临，庄简才恍然顿悟。任由他如何聪利隽秀、见事精明；枉费他命理强亮、智比天高，终会身陷囹圄。应了那“报应”二字。

最怕死的人被抓捕入狱，最纵情的人被叛心绝情。真是人世中绝妙的讽刺。

* * *

寒冬渐过，仿佛一夜之间寒气消减，枯木下钻出了新草。长安城里也渐渐逝去了万物枯萎、冰冻的冬景。

一夜间，长安城的景象大变了。

满京城的文武百官、黎民百姓一觉醒来，顿时天地颠倒万物变色。元和帝病危；太子急回京城代理朝政；大司马曹淂暗杀太子未遂，为洛阳驻军裴良歼灭；右丞相秦森盗田事发，为庶民状告遭大理寺弹劾，不得已畏罪自尽命丧皇城；大理寺廷尉罗敖生负荆请罪，自认徇私枉法，请求辞官受罚；禁国公兼太子太傅为小人冒充，真相大白后锒铛入狱……更惊骇的是，冒充太子太傅的竟然是昔日咸阳犯上作乱的庄御史后人。

这些昔日权倾朝野的名臣将相，纷纷落马。轻者名誉受损，辞官受罚；重则当场毙命家破人亡。令大汉乾坤倾斜，民间鼓噪震动。

而当朝太子之师禁国公兼太子太傅周维庄因假冒之罪锒铛入狱，更是震撼了整个京师。

时节已过寒冬，近初春，寒气依旧侵袭着长安城内外，被称为春寒料峭，也笼罩在城外大理寺监狱。

这段时间来，全天下的目光都牢牢盯在了这里——大理寺狱。因为大理寺卿命令将假冒禁国公太子太傅的重要案犯庄简投入了大理寺狱。

汉朝监狱分为两种，国家监狱和地方监狱。长安城中的就是两所国家监狱，长安狱（长安府县监狱）和廷尉狱（大理寺狱）。廷尉狱又细分了许多散狱，如专门关押大臣和宗室的若卢狱、左右都司空狱、上林狱、都船狱等等。地方监狱则是各府县衙门自设的当地监狱。

监狱乃是天下最肮脏黑暗的所在。各朝律法都严禁监狱发生各种黑暗事件，但恶习难改，监狱里还是经常有各种敲诈勒索、严刑拷打、罗织罪名等事。各地方监狱因太守县令兼任了审度量裁之职，也经常发生用律不当、滥用刑法之事。罗敖生只好尽力地约束管理这块。

大理寺狱也不例外。这狱便是数月前庄简跟着罗敖生共赴牢房提出四郎的那所重狱。庄简自从入狱就单独关入囚室，严禁相见外人。满狱的监事、行事、狱监正都如临大敌。庄简身份特殊，既犯了欺君大罪假冒太子之师周维庄，又身背着十年前的咸阳兵乱弑襄大案，命比泰山更重。如果在狱中出了意外，恐怕这满狱的差官都跑不了责任。于是罗敖生下令严加看管，差官们也格外精心监视，满狱的狱卒和犯人却无人骚扰他。

下午，大理寺狱监正走进了监狱入口的正殿大厅，施完礼后回话。大厅上有两人，一人黑袍宽袖，面容清瘦雪白，是罗敖生。另一人坐在厚厚屏风后，是位衣着锦簇，满身珠翠的贵夫人，旁边还有数名侍从侍女。

狱监向大理寺卿回禀监狱近况：“这几日大狱安静无事。就是听说了‘禁国公’入狱，很多人都来求见假冒禁国公的犯人。犯人庄简却是不见，整日面对着一面墙壁不发一言。”

罗敖生不作一声，不抬眼眉，听着狱监回禀。

狱监道：“长安府尹竟然发来公函索要犯人庄简，说他在长安犯事，理当归长安府审问；尚书令朱行也派人送来了些银钱，说供犯人日常使用，如不够再往他处索取；还有被宗人寺安置的周复公子，日日赖在大理寺哭闹要见周维庄。犯人庄简只说一句话‘我没有话讲，不见’。周复公子在狱门处大哭大喊声，声音传了过来震得牢房里嗡嗡作响。但犯人听了，却不回不应不喜不悲。真是奇哉怪哉了……”

满朝纳闷，分不清这是周复还是刘复。这少年明明是周维庄的儿子，却不知道怎么搞的，摇身一变变成了皇子刘复了，眼下被太子交给了拥平王和宗人府安置着，又来大狱外哭庄简，只哭得好像死了亲爹般痛心疾首。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儿都令人们迷惘极了。

这犯人倒也好生诡异，竟然端起架子，冷对着前来帮忙、打点的各位大人物们。

刘复被拥平王哄了带走没多久，一国之后——掌管中宫、母仪天下的曹皇后曹婕，亲自来到大理寺监狱，来“探望”大理寺卿了。

罗敖生可以不理睬长安府尹、尚书令和皇子刘复，也可以不理会满朝文武议论纷纷的“徇情枉法”，却不能推托了曹皇后的垂询，只好主动地陪曹皇后巡视廷尉狱。他为大理寺廷尉，不好驳了皇后的面子，也不能让犯人和皇后单独身处大狱。

于是，罗敖生负手站在牢房门外的甬道上，背对着重囚牢门，暂时回避下。

这是监狱里一间关押重犯的单独石囚室，坚固厚实的高墙顶开着气窗，一抹夕阳洒进了光辉，把一小块方寸之地照成了淡金色。昏昏晃晃的日光，仿佛将人带回了千年百年前，时光也仿佛停止了。周围变得宁静悠远，人们进入这种地方恍然远离尘世。

除了这缕阳光，牢房其他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还点着几只牛油蜡烛，随着微风一闪一闪的。牢房角落有一个人蜷缩着坐在地上，垮着身体，面目在灰暗中看不清，歪身倒头地依靠在那里，了无生气。他安静像睡着了、死了，可是睁大的眼睛还表明他醒着。

犯人庄简身体僵硬，背对牢门蜷缩而坐，双目直视着墙壁上的微少青苔，不言不动。

曹婕身为大汉皇后，不便直接进入牢房，便坐在监狱甬道尽头的大厅等候，命太监传达皇后的口谕给庄简。大太监站在牢房门口，一句句地传达着皇后的话：“周维庄”若是受了何等冤枉，有何等的内情，都可向皇后奏明。如果是被诬陷至此罪名，皇后定不受谣言所惑，相信他不是十年前咸阳兵乱中杀死皇妃皇子的凶手庄简。

奇特的是，犯人庄简既不跪地接旨，也不呈讼辩白，只是一语不发地望着监狱厚重的墙壁。

往日里，他巧言辞令妙语如珠，伶俐雄辩喋喋不休，没法强说话没词也硬辩，此时深陷囹圄，要命的大罪兜头罩下来了，他竟然一个字都不出声了。真是好生奇特诡异啊。

大太监站在牢门外，唾沫横飞地劝说着周维庄大人，皇后坚持不信他就是昔日的庄御史公子，并教他辩解的言论。这庄简坐在牢中似乎灵魂儿飞到了体外。自从宫变那夜大雨，他被罗廷尉一举抓获押进大牢，他就没有再开口说一个字了。他的眼神空空洞洞地瞧着前方，仿佛透过了重狱、厚墙、枷锁看到了遥远的远方。

他在一直看着遥远的地方，他在看什么呢？

大太监无奈地回禀了曹皇后曹婕：“周大人仿佛不是他了。一句话都不会说了，魂魄也没有了，只剩了个空壳子在那儿坐着。小臣只差替他说了，可是周大人怎样都不开口。”

曹婕脸现忧色。朝野民间俱大惊，各种谣言淹没了长安城。罗大卿当场揭发了庄简假冒周维庄之罪，一举抓捕了他。简直是山不颤、地自摇，震荡了大汉河山。

曹皇后也不敢相信，一个逃犯冒充了国公之子，庄简冒充了周维庄。如果不相信，堂堂大理寺卿，也不会贸然地指控抓捕犯人。如果相信的话，庄简为什么要冒充周维庄？他不是弑襄案的逃犯吗？为什么他不杀仇人刘育碧，还多次救了太子刘玉性命？这其中有好多想不明之处。

他闭口不言，这求生疏通之路却无法替他安排，天上神明也不可能替死人说话。

曹婕一下子从大厅里走出来了，径直走到了关押庄简的监牢门口。大理寺众官员顿时骇了一跳，心中暗怒。皇后娘娘万金之体下到了大狱，就够不遵礼法惊世骇俗了，现在更是违反律法直接跟犯人谈话了。真是……你便是有通天手段准备替他翻案脱身，也得请下圣旨大家伙儿按规矩办事啊。哪有这样撕破脸皮不守规矩的，分明不给大家留一点面子了。人人都面露不悦。

罗敖生不欲多看多听，退后几步回避了下。

皇后站在铁柱之外，温声说：“周维庄，你可记得昔日周拂府邸里长势最茂盛的是什么植物？”

众人一愣，不晓得皇后好好的说什么花草。

庄简木愣愣地看着前方，好似未听见皇后的问话。

皇后自问自答：“昔日咸阳的周府老家里种有一种‘蔓藤兰’。它是在一年春夏秋冬内，由一颗小小种子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到凋零的，仿若一年四季。枝茎如藤，花朵轻盈繁多，如繁星般悦目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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