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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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长安城街市上行人众多,庄简伸袖子掩住了青肿破损的头脸,不辨方向地匆匆而去。心想着距秦森越远越好。他刚转过街头,就看见路口徘徊着很多官差和侍卫们。人们看见了他一拥而上,几只手同时抓住他,口中连呼:“周太傅,找到周太傅了。快快去回禀太子殿下!”

庄简大吃一惊。众人不由分说,簇拥着他往东宫方向行去。

王子昌也跑到宫门处迎接。原来他方才跟着周维庄从禁宫门口走出来时,一转眼就不见了周太傅,遍寻不见,他忙回宫回禀了太子刘育碧。

刘育碧命人打探消息,听说周维庄被大理寺卿的车驾带走了,立刻派人去大理寺要人。

大理寺右丞先回返了大理寺衙门,紧接着就看见东宫的一品御前侍卫带着大批御林军到了寺衙门口讨人。来人传了太子口谕,若有人抓走了周维庄报私仇、行私刑不还给太子,太子就唯罗敖生是问。

寺右丞大怒,站在寺衙门口一口唾沫啐到地上骂道:“那死淫贼王八蛋,胆敢再踏上大理寺衙门门槛,就打他个骨断筋折踹出门去!吃也不得吃,用也不得用!丑八怪无赖渣,还真以为他是个香饽饽不成吗?大理寺卿难道会私藏他不成?

东宫那位当家的,做事好生滑稽可笑。自己的臣子丢了竟然无缘无故地来寺衙要人!难道太子太傅是大理寺的属官不成?刘育碧贵为太子殿下,做事就能无理无据、信口雌黄吗?!这大汉的例律规矩都是为臣下百姓们设置的?下官们都替太子难过丢人!放心吧,但凡周维庄在大理寺周围十里内闻风现了鬼影,罗敖生大卿定会替太子好好捉住他,打断双腿送回到东宫去,教他这辈子都走不出太子手掌心!”

这番话回禀来直把刘育碧气得三魂出了七窍,手足冰凉。这话骂得犀利泼悍,直指太子刘玉治家无能,没本事拢不住人,下面臣子走私的走私,另栖高枝的另栖,还厚颜无耻地责怪他人。自己连臣子都看管不住,竟还有脸去到别人家踢场子讨人。

——太不要脸!丢死人了!

好厉害的大理寺。一锤子砸得刘育碧合着血往下咽。

他挨了一顿抢白也回过神来,想到这罗敖生刚因严史之死失责渎职,越发的做事谨慎。估计也不敢明抢了他的人去。于是派人在周府或长安城的街市搜寻,难道周维庄被打了一怒之下又跑掉了?

果然两个时辰后,大理寺卿派人送信说,周维庄去萧中书令府上赏花饮酒了。这时候侍卫们也找到了周维庄,护送他来东宫了。

太子刘育碧又气又怒,命人传他进来。

庄简心中很不是滋味了。真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今日之白昼好长好长,这惊险遭遇一茬接着一茬,他都快忙不过来了。

庄简跪在地上向刘育碧施礼。太子坐在桌旁,一眼就看见了他头脸上的伤痕,大吃一惊,命他走得近些:“周维庄,哪个不要命的混账这般打你?!”

庄简翻了翻眼睛:“臣不小心自己跌倒摔破了,并无人打我。”

刘育碧勃然大怒,这厮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才叫热面孔贴到了冷墙。自己为他白忙了半晌受了一肚窝囊气,这死周维庄竟然根本不领情。

他伸手招呼他过来,庄简却磨蹭着不过来,还转身想走。刘育碧大怒着伸手拍了桌子。

庄简眼睛眨眨,看太子殿下震怒了,他脸色苦楚便要哭了。

刘育碧不知怎么的,最近看见他哭哭啼啼心里便极难受。原本多少人死在他面前他都目不瞬心不颤,眼下却是不能亲眼看见这人受一丁点委屈了。他的刚硬心肠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绵软得针戳就痛,痛得他脊梁骨都直不起来,脸色也绷不住了。

他暂时压着胸口怒火,放缓了口气,也睁着眼说瞎话哄着他:“既然是跌倒的也就罢了,我看看你跌得要不要紧,叫御医过来瞧瞧吧。”

庄简爬起来,一转身向外走去:“不要紧,我自己回去抹药就好了。”

刘育碧霍地抬手将一盏茶摔到了地上,厉声喝道:“站住!”

庄简打了一个颤,站在了原地。

太子霍然站了起来,疾步走到他的面前,上下一打量他,伸手一把抓起他的衣襟,硬生生地拽到自己跟前,厉声喝道:“这朝服是怎么回事?这是谁的衣服?你怎么能穿罗卿的礼服!你要造反吗!”

庄简肚里暗叫苦也。他竟然忘了更换衣服了,刘育碧眼光真毒辣躲都躲不过。

太子一把扯下他的外衣,又注目看了两眼,勃然大怒道:“这是廷尉的九雉团龙朝服。你怎么会穿着它?罗敖生对你做了什么?!”

庄简被他扯得一下子摔倒在地,痛得他哎哟一声,露出了里面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他立时坐地哽咽了起来,心想不是罗敖生对我做了什么,是我对他做了什么吧!只是这话却不能说,他只好哭哭啼啼地述说了跟大理寺卿借衣之事。

太子刘育碧气得把衣服兜头掷在他头上,怒不可遏:“混账东西!好个大理寺卿!你再敢去见他,我就杀了他!”

庄简哭着,手忙脚乱地把廷尉官袍收好,打成个小包裹放在身后。这衣裳今日可救了他一命,好好收着说不定下次还能用得着呢。

刘育碧看了肺都气炸了,怒火腾腾的直烧到了顶门。他恨庄简不争气,但私心还是向着周维庄的,明知是他去撩拨人家不对,也护短不忍心苛责他,却把一腔子怒火都发到罗敖生身上了,反倒怪罪罗敖生不好,假惺惺地用了手段引诱得周维庄魂不守舍。竟明摆着同他抢人!

他原本聪颖通变,久历生死,比常人更看得清人情世故。如今却在“情”字上失了方寸,被“情”字蒙蔽住了双眼,如怨男妒妇一般计较,失了大方。

他恼怒得一脚踹到庄简身上,大怒道:“罗敖生这样欺君罔上忤逆不逊,我迟早杀了他!再不准你去巴结讨好罗敖生。你再与他有来往,连你一起治罪了!”

庄简忽然眨眨眼睛,抬起脸疑惑道:“罗卿借了衣服给我,是为了太子的体面。殿下为什么治他的罪杀他?”

这句话问的好,刘育碧愣住了。这话说得实在,像一只无形大手扼住了他的脖子,令他当堂语塞,张口结舌了。

——这说得对啊!他是妒火中烧,不喜周维庄与罗敖生交往过密,但这份私心只能心中思量,怎么能言传开来?这话是万万不能登上台面的私隐私心!

庄简垂头哭道:“微臣感激罗卿的借衣之恩,太子为什么还要怨恨他呢?如果为了臣的小事使太子与罗卿有隙,我万死不谢其罪,怎么还有脸去见皇上呢?”

他心中正自苦闷。这边右丞相都逼宫逼到他头上去谋杀主子了。他却杀又不敢杀,不杀也不成,逃也逃不掉,又被人捏住把柄,不得说不得做不得逃不得躲,快把他逼到悬崖尽头,推着他往下跳了。这边太子还在没事找事,逼得他欲死欲活的。

他无处抱怨、无处躲藏、满腹怨气,心肝都要爆裂了。

这下子抓住了太子的失态失口处,立刻翻脸发作了。他满嘴的仁义道德场面话就一刀刀地刺过去了。

庄简大哭道:“罗卿乃是顾及了同殿为臣的情分才借衣给臣,更是看重太子的面子才对臣宽待的,太子欣慰还来不及,怎么能误会罗卿,口口声声要杀了罗卿呢?!”

他干脆耍了泼皮,梗着脖子哭号道:“而且,臣的私事与太子无关。太子若是觉得我不配做太傅,我这就去跟皇上请辞回咸阳。微臣无用,不敢耽搁太子的学问和长进了。”

他心黑口辣,恨不得一拍两散正好解了“被秦森逼杀太子”的困局。于是漫天的污水都倒泼了回去:“臣忠心耿耿,每日里鞠躬尽瘁地为太子办事。太子殿下依然对臣不满意,又打又骂,还要管微臣私下里与谁交好,还说要治我的罪!这不是活杀杀地逼死小臣吗?”

“更别说什么‘巴结讨好’的!我是从小就读圣人书的儒圣门生,只尊天地君亲师,对万事都是以礼相待。太子你硬是污蔑我跟什么人‘好’‘不好’的,让人知道还不知怎样看待埋汰微臣呢。我和罗大卿是光明正大的君子之交。太子你的脑子里竟然把我想成了无耻的淫贼色棍,我实在是不能忍受这种污蔑了!”

他命都快没了,谁耐烦再跟这小子敷衍忍耐啊?他素来性子也泼痞无耻、无法无天惯了,此刻占着理,更是扯着嗓子哭叫出来:“况且臣要跟谁来往不需要太子操心,太子也不能干涉小臣私下与谁交往。太子请你自重!我明天就去跟皇上皇后请辞,周维庄无用,不做官了。”

他哭号着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衣服未拿,忙又走回来,弯腰捡起了廷尉官袍,抱在怀里哭哭啼啼地走了。

这一场子撒泼喊叫,天地失色,风云突变。只把太子刘育碧看得目瞪口呆。他呆呆地看着周维庄哭着走了,那张俊脸憋得青青白白,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半晌才觉得窝在胸口的一口气像尖刀似的剜绞着,绞碎了他的心。活生生地噎得他喘不上气了。

好厉害的杀人之口啊!

他半晌才望向旁边的蔡小王爷,勉强问着:“小蔡,太傅这是怎么了?”

蔡王孙迷迷糊糊地望着周维庄的背影,也傻了。他喃喃说:“好像是,你揭破了他身上穿的罗敖生的衣服。太傅恼羞成怒了,说太子你没资格管他的闲事。”他此刻脑子清晰口齿伶俐,远胜平日千倍百倍。

太子抖了半晌才缓过这口气。他瞪着拥平王,颤声道:“他说的,可在理?”

拥平王看着他:“周太傅说的在理。罗卿借衣是顾及了朝臣体面。而他的私事,确实不关系朝堂公务。”

刘育碧脸涨得通红,全身又微微发抖了。张嘴张了几次,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蔡小王爷看着他,突然觉得这太子殿下万乘之君也好生可怜可叹——这天底下还有人能把储君太子憋屈得哑口无言、肝肠寸断啊。

刘育碧的眼睛冒出了串串激烈燃烧的火花。直直瞪着庄简的背影,像是要把他的背心都灼出大洞了。

这,周……维……庄……

* * *

一夜无话,转瞬天明。

周府仆人们打开了府门,天不亮周维庄就要去上朝了。

此刻东方刚升启明星,气候已近初冬,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

一派初冬风光。

仆人打开周府大门时,看见大门处站着一人,正抬头举目看着东方若隐若现的日头,把周围的街巷房舍都照得从黑暗变成了灰白色。

凛凛清晨寒气四溢,那个人一身黑袍金冠,面容俊美形态安详,唇若涂朱眉飞入鬓,眼眸漆黑黑的瞧着巷子深处。

庄简听了仆人禀告,急忙跑出周府来,跪在地上给那人施礼:“太子殿下,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来人正是太子刘育碧。刘育碧大清早就亲自到了他周府的门口。庄简心里暗暗叫苦,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太子还在恼怒昨天之事,大清早就登门找事吗?

太子脸色沉静,笑道:“周维庄,今日是我打猎的日子,你与我一同到城外行园狩猎吧。”

庄简一脸愕然。心想他昨天被群揍一顿,站都站不稳。太子还要他跟他骑马打猎,这整治他的法子也太怪异了吧。

汉时达官贵人们打猎是如同祭祀、会盟、宴享一样庄重神圣的大事,是尚武精神的表现,因此仪式也很隆重。刘育碧看似是选好良辰吉日,就祭祀马祖、整治田车地出去打猎了。

刘育碧自己骑马,命令他坐了太子车辇。庄简暗松口气,惶恐不安地爬上车子。满队的将士、马匹都已准备就绪,只等太子一声令下,众人和兵卒们就浩浩荡荡地出了京城。人人锦衣貂裘全副武装,好一个英姿飒爽的狩猎场面。

众人进入了城郊丘陵的猎场,开始放马射箭追逐群兽。

太子骑着骏马,率领一些官员公卿们开始打猎。秋围群鹿聚集,仆人们沿着河流的岸边设围,将鹿群、野兔、鸡鸟等小兽纷纷赶向了太子的近处,供贵人们射猎。

庄简坐在太子车辇上从高处眺望着猎场。原野广袤无垠,水草丰茂,野兽出入三五成群。达官贵人和随从们都策马放鹰驱猎犬地射猎取乐。

人群中,刘育碧是异常的英姿飒爽威风凛凛。随从们把小兽赶到他的附近,太子立刻催马追击幼鹿,他张弓挟矢,“铮”地响起了一串金铁之声,一箭就射中了一头幼鹿。鹿中了箭嘶鸣着逃向远方,刘育碧也不追赶,自有众位武官和御前侍卫欢呼着追赶,幼鹿跑不过数里倒地而亡。群臣大声喝彩。寒风吹拂起刘育碧的长袍,他望向山岗上的车队回眸一笑。舒眉亮眼,转带摇翎,纵马过岗,旋步若风,飒飒英姿略带几分狂放,竟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英姿勃发,勇武豪健的君主之相。

庄简看得傻了,这是怎么回事?

刘育碧射中一鹿后,他一松缰绳,骏马昂头嘶鸣,像闪电般的射向原野。随即他又弯弓放箭射中了一头野牛。猎鹰翱翔在高空,追击着负痛而逃的野牛,众将齐心协力地策马追了下去。刘育碧一马当先,忽然马鸣长嘶,太子已从身旁侍卫手里抢过了长戟,一戟抛出,插中了野牛脊背。野牛嘶嚎着撞向了太子的御马,刘育碧应声落马。

众人大惊。庄简一惊之下从车上站起来。人们涌上前方,刘育碧忽然一跃而起,一刀深深地插进了小野牛的头颅,野牛嘶嚎着倒地毙命。众人齐声喝彩,声震围苑。

庄简站在车辇上,长风吹荡起锦缎的车幔。他的心跳得极快,脑子里转着各种念头,直觉得不能再看下去了。他是做给他看的吗?庄简胆战心惊。

打猎完毕,太子满载猎物而归,一展了实力和激情,心情大快。他高高兴兴地把部分猎物赏赐了群臣,尽皆大喜。

这时候已是晚霞满天,打猎队伍整队回城。刘育碧策马迎风急驰,面目张扬,精神焕发。庄简用衣袖掩着被寒风吹得青白的脸孔。

刘育碧与车辇并驾齐驱,问他:“周维庄,今日打猎,我打得猎物多吗?”

庄简答道:“太子英武,打的猎物最多。”

刘育碧微微一笑:“以我这种身手,可称得上一个‘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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