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以逸待劳(下)(1 / 2)
第八章 以逸待劳(下)
俞晚在景栋住了一段时间,这里的赌场很多,大大小小,完全没有隐蔽。人们进出来往,以此为乐。而且,这里经常有一些泰国少女被拿来买卖,其中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小的才只有五六岁。
见不得光的生意是在黑市里进行,由此,她了解到一些事情。
那天晚上因为孩子的剃度仪式,整个城市都在狂欢。在她被打晕后,有人辗转了好几道关卡,将她送上了黑市的交易台子。
那个人说的是地道的方言,言行举止很有规矩,看得出是军队出身,只是当时穿了便衣。
按照之前那个刀疤男人的态度,如果是秦鲲的人,一定会在那个巷子里将她扒光了羞辱,不可能有那样的耐心等到后面。此处的掸邦军队包括各种大小的游军,民族兼容性很大,语言多样化,如果说着地道的方言,只可能是城中富贵人家的本土护卫。而这个护卫曾经受到过军人的训练,意味着这个富贵人不仅有钱,还有人脉,能够从强悍且规矩的军人里挑护卫。如果秦鲲仰仗的真是掸邦军队,那么,还会有谁能从本土最大的势力中带走自己?
俞晚笃定,除了萨绮娜,不会再有其他人。
这个女人是缅甸公认最美的女人,同时又有残酷的手腕和无法窥探的财富。最重要的是,她有动机,因为照南。
俞晚喝了口凉茶,拨弄着面前的芭蕉嫩肉。这家店的手艺很不错,肉烤得外焦里嫩,肉汁也很多,油而不腻。
有人从街尾走过来,俞晚一边嚼着肉一边用余光打量那个男人。在他身后三米处有一支军队,穿着统一的亚麻灰军装,不苟言笑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集市上的人在看见他们时,大多数表现地都很顺从。
那是一种长期迫于他们的压力下,习惯性的顺从和服帖。
阳光有些刺眼,俞晚垂下眼,认真地享用着面前的午餐。直到那个人在她对面坐下来,打破了这份午后的宁静。
“陆小姐一个人吃午饭?”
这一次,她能够清楚地看见这个人的面容。皮肤黝黑且粗糙,眼睛狭小泛着精光,嘴角往下含着狭促的笑,典型的小人脸。
“这是搭讪的方式吗?长官。”她微笑着放下木勺,将一盘凉糕推到他面前,“长官尝尝?”
“陆小姐不用客气,叫我哈林就行。”哈林摘下军帽放在一边。
俞晚不太能够分辨军帽和袖章上的图案表示的头衔,仔细地回想了一下问道:“长官在掸邦民主同盟军中任职?”
哈林吃了口凉糕,漫不经心地评价了两句,然后才回答她的话:“我是上校。”
俞晚恍然,他又解释说:“陆小姐先前在会晒做了一些事情,让我不得不对一个女人另眼相看。这次陆小姐莅临景栋,我代表我们将军对你表示热烈的欢迎,并为此次与你接洽商谈合作事宜而感到分外荣幸。”
她抿着唇,望了眼在不远处的鸭寮下活动的小四,又收回目光。
“如何合作?”
“很简单,陆小姐提供资金,军队会负责你的货运安全。”
“这是在变相地收取保护费吗?”
哈林脸色有些不好看,或许是因为她话语间的露骨,让他认为她是个聪明但不识趣的女人,于是他整理了军帽重新戴上。
“这里是景栋,受到掸邦军队的直接保护,所有商人要从这里出口买卖,都必须经过掸邦军的审核。”
俞晚面无表情地戳着盘子里的肉:“长官,出口贸易的规矩我懂,只是前不久才有人对我公然打压,现在却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用所谓的势力强行要求我交保护费,这让我怎么都觉得不爽快,自然也不能好好谈合作了……说的难听些,现在的确是你们掸邦军队占据了东面这些地方,可山区里大小游军那么多,其他的不说,就拿南风军来看,有朝一日占领景栋也不是不无可能的。今后到底谁才是这里的主人还不一定呢,您说是吗?”
“你!”
“哈林长官,如果真心想要和我合作,就请你将那天晚上追过我的人都交出来,我自然乐意奉上保护费。”她缓慢地嚼着嫩肉,用薄荷水浸过的布巾擦着手,“长官,知道在你来之前,我在想什么吗?”
哈林不知所以,瞪着她。
“我在想,这景栋是否有掸邦军队忌惮的人,需要他们的长官卑躬屈膝来向我一个外来的商贾低头?既然低头了,为什么还端着架子,不怕南风军今晚就掀了你们的老巢吗?”
“他敢!”哈林怒极,抬手取下头上的帽子甩向桌子,震得俞晚盘子里的肉都颠了起来。
她无谓地瞥了眼哈林,没有说话,后者气得欲要掀桌,就在这时,一道冷若冰霜的声音插进来:“我怎么不敢?”
因为山区一些事情,这几天照南常常外出,没想到回来得正是好时候。
哈林登时目瞪口呆,尴尬的举着帽子,对他点了点头。
毕竟掸邦军队才是这里的地头蛇,照南并没有要拿下景栋的打算,所以缓和了面色,转移了话题与哈林寒暄起来。
俞晚觉得无趣,索性和旁边的一个小孩玩起游戏。余光中,她瞥见照南拿起她用过的餐具,毫不犹豫地吃起来她刚刚想要浪费的芭蕉嫩肉。又用她喝过的杯子续了凉茶,放在唇边轻轻抿着。
自然而不经意。
可这样的举动,令那位对她假客气的哈林长官诧异不已。
俞晚低下头继续和小孩编草绳,心思却总在照南身上。之前在会晒,许多人都以为她是照南未来的妻子,所以忌惮她。到了这里,尤其是在被萨绮娜那么一番教训后,她突然觉得要做他的妻子着实不容易。
太多次的默认,都让他们越走越近,也越来越远。
到了晚些时候,哈林送来了几个人,都是那天晚上帮着秦鲲追捕过她的人。照南坐在草棚下问她打算怎么处理。她有些缓不过神来,好半天才察觉到这并不是对她的讨好,而是对他的忌惮。
“因为下午你和哈林的谈话,那高高在上的长官感觉到威胁,所以赶紧送来了赔礼,是吗?”她笑意很淡,“为什么要这么做?”
照南他将从其他地方带回来的花束交给单遥,和她交待待会剪几枝放在俞晚的房间里,然后转过头看着她,低声说:“我也想讨好你。”
俞晚唇边的笑僵住,听见他的下半句话,“毕竟,如果陆俞家族在这里开设了商铺,对缅甸对我们南风军来说,都是互赢的局面。”
不是单纯地、简单地想要讨好她吗?
她沉默了一会,看着单遥手里的花枝,觉得有些不舒服。
照南却开始说起其他的:“这两天南风军在管辖山区截取了一批货,都是宝石,大概有三大箱子,我猜那批货很可能是哈林想自己挪为私用的军资,所以迫不及待地对我示好。”
“你的意思是,哈林的长官也就是掸邦军队的将军,并不知道这件事?”
“下午的谈话,他明里暗里向我示意过很多次,有关宝石那件事,他想私了。”
“你答应了?”
“我没有。”
“为什么?”
照南抬起眼眸:“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她想了一会,权衡许多利弊,慢慢说道:“与小人合作不是长久之计,之前他们想借你的手铲除秦鲲,后来又想借秦鲲一举消灭了你,如今还想从你手上得回来那批宝石,保不准拿到了货,他就会对你开火。毕竟,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照南点头,他的想法很直接,借这批货让哈林消失。俞晚表示赞同,她已经等待了太久。
“你不好奇,为什么我来这里这么久,都没有行动?”俞晚忍不住问。
照南微微蹙眉,好看的浓眉敛成剑。来这儿的初衷是救二娘和赵叔,他本来不认为她的下一个目标也在景栋,现在看来却很微妙。
“金三角地区,最难疏通的便是老挝和缅甸,这个地方我一定会来。这里势力复杂,几乎每天都有游军战争。你之前说过,有些散兵游勇想要从掸邦军队中脱离出去,这恰好就是我想要用的。”
“不如你把那批珠宝丢到邬邦的山区里去,和哈林说是对方出了更高的价收购,就让他们两方争斗,然后再散些消息给那些游军,让他们窝里斗。不管谁输谁赢,哈林都免不了最后的仲裁了。”她拍拍手,示意照南伸出手来,将下午编的草绳替他系上去,“用三十六计里的一些计谋来形容,可以是反间计,也可以算是远交近攻,整体来说,我觉得以逸待劳最合适。将军,你觉得如何?”
草绳的长度似乎有些短了,套在照南强壮的手腕处显然很紧。俞晚又重新拿下来笑道:“我再编长一些,希望将军不要嫌弃,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至于原因很简单,我也想讨好你。”
照南没有说话,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那串草绳上面。俞晚才刚开始学,编的不是很好看,可却是她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他拿了过来费力地套在手腕上:“大小足够了,不需要再长。”
他不习惯戴这些东西,用手指松了一下,很快就适应。
俞晚感觉到他似乎被愉悦到了,也跟着开心起来。
“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这一次会选择这样的方式?”
照南抬起头,用困惑的眼神告诉她,他其实也想知道,只是没有打算问出来。不过既然她先说了,这个话题还是得继续下去。
“过去在会晒,我可以借很多人的手,借他们去对付秦鲲,但是我选择了花更多的时间,更曲折的方式。因为我珍惜那里的文化和传统,不想让他们沦为我刀斧下的鱼肉。可在这里,我选择了以杀止杀,让他们去战争,不再考虑无辜的人,只为了最后的结果,不在乎过程……我变得残酷了,是吗?”
她微笑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手腕上的草绳:“照南,我变得残酷了,虽然这确实也是最好、最快捷有效的办法。”
在这个地方,唯有杀戮才能制止杀戮。这片土地它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战争,才能够让种种不堪的行为得到法律的束缚和制裁。而陆俞家族长久地扎根和生存,也正需要这种束缚。
无规则就无长久。
照南没有说话,只是在她要离开的时候,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握在手心不愿意放开。
他知道刚刚有些话,让她难过了。
这些天,那个场景反复出现在他脑海中。他推开门,听到那个男人对她的侮辱,看到铁笼里的她,衣服被撕烂,大半个身子露在灯光下,像凋谢了的鸢尾花。
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已经很多年没有过那样的感觉,就连在孤岛面临一望无际的海面和黑暗,也没有过那样强烈的冲动。他对人不是很在意,甚至对自己也没有那么在乎,除了她。
只有真正地把她抱在怀里,听见她的说话声,他才逐渐找回自己的理智。如果不是还有她在怀中,他真的会立刻处理了那些人,会毫不顾忌地杀了秦鲲。
这是他唯一的死穴。
……
因为那一幕,让他彻底清醒过来。这些年来,她不曾有机会真正地了解一些事情的本质,身边也没有人帮她还原那些真相。但那些事情他都曾真实地介入过,只是不能说,带进棺材里也不能说。
他所能回想起在德国经历的各种,作为她的影子而存在着,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让她活下去,现在在这里也是一样的。不管他的身份是影子,还是南风军的首领,他的存在都是为了保护她。
所以,如果没有命,还哪来爱她的资格。
……
“俞晚,你不残酷,只是在这里,不得不残酷。”他松开她的手,在她放下的时候,又重新抓紧,用大掌包住,“那样的情况不会再发生第二次,我以性命向你保证。”
俞晚忽然觉得眼眶热起来,反过来握住他的手,在掌心里交替着两个人的微温。
很多个时候,俞晚都觉得他就是那个人。否则,仅仅是伙伴,为什么给她那样熟悉的感觉?
“以前导师常常和我说,我是个幸运的姑娘,我也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在很多危险的时刻化险为夷。所以,我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更强大,不仅仅为了家族,而是为了那个人,那个让我变得很幸运的人。”
她知道他一定会懂自己在说什么。
“照南,知道我为什么信佛吗?”
他抬头,目光炽热。
“我们这一辈人的时代,不可能再按照旧制的规矩和道路来践行。我虔诚向佛,相信宿命轮回,只希望所有的人都能活着回到云南……”她捧起他的脸,轻轻地吻住他,眼泪无声滑落。
她此刻的信仰,是只要他活着。
三个月后,哈林被掸邦首领处以绞刑。
经过大大小小数十次战争,掸邦民主同盟军的隐藏势力全部瓦解,各方军队安插在里面的人都一一被拔除,原先一些游兵散勇也各自选择了投降或者战死。
以密支那为首府的邬邦势力,为了讨好南风军,??又将当初的三箱宝石送了回来,作为这次清洗游军势力合并统一边境散兵的报酬。
邬邦和掸邦军队的势力都很庞大,而罪魁祸首已经被处置,他们都得到了好处。所以一时战歇又化敌为友,在双方势力的交界的麻栗坝,选择友好会面。俞晚和照南作为贵客,被邀请一同参加这次首领间的密谈。
从景栋离开前,俞晚终于有机会见到掸邦势力的首领。
没有人能够想象,一个东部高原最强势力军的首领,竟是寺院里造诣极高的僧人。连卡黎都曾听过他的法会。
他真正地隐藏在市井中,将所有的政务都交给了哈林,所以并不知道他和秦鲲之间的一些勾当,也并不清楚和邬邦冲突最初的原因,直到后来查清那些宝石的来源,许多事情才浮出水面。
那位高僧双目寂静而温和,丝毫没有政治家的虚伪和做作。看她一眼,仿若能看穿灵魂。他知道她是所有事情的幕后推手,是她引导了这场为期三个月的战争,她让许多军人为此牺牲。他也心如明镜,这是一场必然要经历的磨难。
他们的民族,需要支撑起这样的磨难。
“我父亲临终前对我委以重任,实在难以推却。我知道哈林并非善良之人,他若是愿意,我只想引他入佛门,可惜他心不在此,所以只能这么任由他继续下去,他是我远亲的侄子。”这位首领非常坦诚地对她说,“陆小姐,一切都是注定的。”
俞晚本来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却没有想到他后来竟然提出了那样荒诞的一个建议。
“陆小姐,您可愿意成为我名义上的妻子,代我管理这支军队?这不只是一股势力,而是一个政治团体,在未来不远的时间里,这将成为大势。而我相信,你有能力做到。”
俞晚哭笑不得,觉得这位德高望重的高僧实在是对红尘之事得太过敷衍了事了。她窘迫得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在人群里寻找照南,直到撞进那漆黑明亮、沉静肃穆的瞳孔中,心才仿若被风吹起的浪缓缓寄作涟漪。
“照南将军是南风军的首领,您不妨和他结义,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掸邦军队交给这个义弟打理,相信军中也不会有人反对。”
无奈之下,她提出折中的办法,未想高僧竟然喜不自禁,与照南简单交流了几句后,欣然接受了提议,唯独有一个要求。
“我希望南风军在所有隐藏山区里都能够开诚布公地与掸邦军深谈一次,化干戈为玉帛。”高僧双手合十,双目慈祥溶溶寂寂,让人拒绝不得。
照南沉默了一阵,然后伏下身子,双手抵在额心,虔诚往至:“我答应您,从今日起,我照南统辖的军队正式与掸邦军合并。从今往后,再无南风,只有掸邦联盟军队。”
风起,他沉沉暮暮的嗓音似高山崖上的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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