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凛冬(于天仃的故事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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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凛冬(于天仃的故事1)

  (一)

  96 年的冬天,淞城下了一场大雪。

  “于天仃!”

  嘈杂的装配流水线上,车间主任扯长嗓子冲着站成排的女工喊了一声。

  “于天仃!”

  女孩骤然被唤,连忙转过了头。

  “叫我吗?”

  机器运作的噪音太大,她张了张嘴,指着自己。

  “不叫你叫谁呐,快点吧!电话!”

  于天仃赶紧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向门口跑了去。

  她摘下手套夹在臂弯中,在工服上擦了擦手,才接了过来。

  “喂······”

  电话持续的时间有些长,车间主任斜了一眼紧紧抓着话筒的女孩,有些不耐烦的抖了抖报纸。

  哗啦的一声,女孩眼睛抬起来了,连忙赔上了一个歉意的笑容。

  “行,我知道了,谢谢了啊。”

  于天仃挂掉了电话,那个歉意的笑容还凝在脸上。

  她扯了扯工服的一角,有些犹疑的笑着:“主任·····”

  “又要请假,是吧?”

  车间主任眼睛盯在报纸上:“这个月第二次了啊。”

  “我弟弟·····他身体不好,医院这不是又·····”

  “行了行了,又要请多久?”

  “半天,主任,行吗?我争取早点回来,晚上就把缺的班补回来。”于天仃佝下身子笑着:“您看这······”

  “半天扣十块钱工资。”

  “······”

  于天仃把手套放进了工服口袋里,她望着报纸下主任那张不阴不阳的脸,微微欠了欠身,走出了厂房的大门。

  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了,在路的两侧堆了起来。于天仃顺着厂房的屋檐慢慢的朝宿舍走着,快到午饭的点了,早下钟的工人已经陆陆续续走出了工厂,她没走几步,身后就有人唤住了她。

  “小仃。”

  于天仃回过头,有个同样穿着工服的男孩正夹着个饭盒朝她跑了过来:“小仃,去吃饭吗?一起不?”

  是刘红超,厂里的电焊工,已经追了她有些日子了。

  “我回宿舍。”

  “你今天下工这么早啊?”刘红超掸了掸落在头发上的雪花,有些大惊小怪的:“呀,你怎么还穿着单衣啊,都连着下多少天雪了。”

  他手在袖管里揣着,想了想咧嘴笑道:“要不然等晚上下工了,我带你出去买个衣裳啥的?”

  “不用了。”

  于天仃摇了摇头,回身继续往宿舍走去。

  “你这是要回去午睡啊?”刘红超不死心,几步又凑了上去。

  “我要出去。”

  “去哪儿啊?”刘红超问完,见对方低下了头。他想了想:“是去医院见你弟弟吧?”

  “嗯。”

  她有个生病的弟弟,厂里人尽皆知。

  “我下午没活儿,我骑自行车载你去吧?”

  “不用。”

  “哎呀,这会儿你到门口等摩的,不一定有呢,不是耽误事儿吗?”刘红超游说着:“而且光车费就要好几块!”

  女孩没再说话了,刘红超见有戏,更是紧追不放:“我这下午本来就没事儿,骑着车一趟就把你拉过去了,你何必去浪那个费呢。”

  于天仃转了过来。

  “那我给你钱。”

  “嗨!不用不用,自行车又不吃油,就吃点腿上的力气。”刘洪超大喜过望,忙拍了拍胸膛:“我这一天到晚在厂里待着无聊,正好出去溜达溜达咧。”

  “行吧。”于天仃又低下了头:“那你在这儿等等我,我回宿舍拿点东西。”

  “好咧!”

  刘红超兴高采烈的蹿到车棚里把自行车推了出来,想了想,又跑回厂房里要了一条白毛巾。

  有还没下工的工友看见他,扯着嗓子笑了一句。

  “刘红超,你拿条白毛巾回去洗腚啊!”

  哄笑声立刻响了起来,刘红超脸上一红,抬头骂了一句。

  “去你妈的。”

  他拿着白毛巾走出厂房,把自行车细细的擦拭了一遍。转念一想,快步又跑回宿舍拿了围巾和耳罩出来。

  等着一切办妥跑回自行车旁时,于天仃已经站在那里等他了。

  “小仃。”刘红超气喘吁吁的把手中的东西递了出去:“给,带上吧。”

  于天仃提着一只大大的红色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塞着什么。见状,她有些吃惊的看着刘红超。

  “一路上风吹冷着哩,你带上点。”刘红超嘿嘿的一笑,目光移到了她的手上:“你这,给你弟弟带的啊?”

  “嗯,毛衣毛裤。”

  于天仃接过了他递来的东西,温温的,还带着一点热度。

  “给我给我。”刘红超把袋子抢过来挂在龙头上,翻身就跳上了自行车:“你坐好了啊!”

  于天仃坐上了车,车子很快骑出了厂房大门。

  路很烂,颠得厉害,她双手紧紧的抓在自己的裤子上。

  “你拽着点我,别掉下去了。”

  刘红超时不时的转过头:“戴上围巾了吗?”

  “嗯。”

  “小仃,你是去哪里啊?人民医院还是武警医院?你弟弟在哪儿来着?”

  “你把我送到汽车站就行。”

  “啊?”刘红超吃了一惊,他回过头,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噢噢,那行。”

  一路上,刘红超都在极力的搜索话题,可惜后座的女孩始终一言不发,他开了好几次头都被挡了回去,终于他放弃了,闭上嘴安静的骑车。

  约莫二十分钟的样子,汽车站到了,于天仃跳下车后座,低头冲刘红超道了个谢。

  “谢谢你。”

  “跟我还谢啥。”刘红超嘿嘿笑着,把挂在龙头上的塑料袋递了过去:“你这,一会儿还从这坐车出来啊?”

  “嗯。”

  于天仃取下了围巾和耳罩还了回去,又说了声。

  “谢谢。”

  说罢,她匆匆忙忙的转身走了,刘红超张了张嘴,想喊没喊出来。眼见着女孩的声影在站口的人群中消失了。

  手边的围巾上还带着她刚才的温度。

  刘红超吸了吸鼻涕,把自行车锁在了一旁的电线杆上,找了张长凳,坐下了。

  等于天仃再从汽车站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摸黑了,她抬头望了望天空中的飘雪,叹了口气。

  出站的人熙熙攘攘的,她抓着衣领往外走着,防止有雪风灌进去。

  刘红超不知道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小仃!”

  于天仃抬起头,吃了一大惊。

  “你?你咋还在这儿?”

  “我这不是等着搭你回去吗?”刘红超一张脸被吹得通红,他依旧嘿嘿笑着,从身上取下尚有余温的围巾手套:“你快带上。”

  话还没说完,他就打了一个大喷嚏。

  “啊秋!”

  于天仃愣愣的看着他。

  “你自己带着吧。”

  “不用,男人家家的,怕啥冷嘛!”刘红超大刺刺的摆了摆手:“快走吧,我都没想着你去了这么久,天都擦黑咧!”

  上车前,他的目光又转到了她手上的塑料袋。

  “这,不是给你弟弟带的吗?”

  “人家那儿不让送。”于天仃依旧低着头:“就给提回来了。”

  “噢,哦。”刘红超也低下了头:“那就走吧。”

  两人在长街上缓缓的骑着,漆黑的天空中,漫天的大雪是唯一的亮色。

  “小仃。”

  刘红超在心里盘旋了好几次,终于开了口。

  “你弟弟得的啥病啊?”

  “······”

  “没事儿,你不说没事儿。”刘红超吸了吸鼻涕:“那你家里还有啥人啊?”

  “······”

  “我家里就我一人。我爸妈从小就把我过继给了叔叔婶婶,他们原本没儿子,把我过继没多久又生儿子了,后来就让我跟着我爷爷奶奶过了。结果爷爷奶奶前几年也死了。”没再等于天仃开口,刘红超自顾自的又说下去了:“幸好我有点手艺,进了厂。小仃,我现在拿的是厂里焊工最高一级的工资,一百八十二。你工资现在多少啊?”

  “八十三。”

  “那我们俩合在一块儿就有二百六十五了。再干几年,我们双职工,指不定厂里还要分个房,诶小仃,你是不是编制工啊?”

  “不是。”

  “噢,那也没事儿。我是技术工种,一个人厂里还是要给我分房子。有了房子就好办了。到时候你想干就干,不想干就跟我工友他们老婆似的,干个个体户,怎么说我这儿还有一个铁饭碗呢。”

  “·······”

  车子很快驶入了厂房大院,于天仃跳了下车。

  她低头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刘红超把脚撑在自行车两侧犹自说着。

  “我家没人,你也就不用管老人。赚的钱我们都自己花,我手上现在还攒了点钱,到时候买点铺的,盖的,你再买点衣裳首饰啥的这都够。就是三大件儿可能还得存一阵儿·······小仃,你跟我好吧。”

  他终于止住了话,有些紧张的看着她的脸。

  于天仃依旧低着头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刘红超泄气了,他开口又唤。

  “小仃,你要是现在不乐意,要不然回去想······”

  “我弟是病了。”

  他话还没说完,于天仃终于抬起了头。

  “我弟是病了。”她眼神定定的看着他:“但没在医院,因为他在坐牢。我今天想去看他,没让我进去。”

  虽然心里早有预感,但猛地这么一听,刘红超还是微微张大了嘴。

  “他是······”

  “强奸杀人,判了个死刑,还有半年多就要执行了。家里为了赔受害者家属欠了一屁股的债。我爸,早死了。我妈,也死了。我家里也只有我一个。”

  话说完,于天仃抬手捋了捋黏在脸上的几缕发丝,她看着刘红超惊讶失语的脸,微微笑了笑。

  “今天谢谢你了。”

  她取下围巾手套递给对方,转身走了。

  “刘红超!”

  他刚走进宿舍,坐在床边泡脚的工友就嚷了起来:“你一下午没回来,干啥去了?”

  “进了趟城,没干啥。”

  “啥没干啥,我看见你跟那个装配线上的于天仃出去了。诶,你怎么把她搞到手的,是不是又吹你爸是什么村支书了?”

  工友大声的说着,其余几个上下铺上都传来了一阵阵阴阳怪气的笑声。

  “·······”

  刘红超没说话,他自顾自的低头去拿自己的暖水瓶,往脚盆里倒着。

  “诶,我说刘红超,你搞谁也别搞那个于天仃啊。”工友从床架上拽出擦脚巾,一边擦脚一边继续说道:“那妞儿可不简单,他弟弟是个杀人犯!”

  刘红超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别胡说,人家弟弟是生病在住医院。”

  “得了吧?哄鬼呢?前段时间闹的沸沸扬扬的那个奸杀案,知道谁干的吗?就是她弟弟干的,于天仃的室友是我同乡的马子,她听到过于天仃打电话,嘁,这种人你都敢搞,小心放他弟弟出来捅你啊!”

  工友说完,夸张的做了几个捅人的动作,又引来了一阵哄笑。

  刘红超一言不发,水壶里的热水倒尽了,他盖上瓶塞,转身就要走出宿舍。

  “诶,刘红超别走啊。”工友这时凑了上来,表情隐秘:“说说呗,你到底得手没得手啊?姓于那小妞·····那活儿咋样啊?”

  “········”

  刘红超抡起暖炉瓶子就往工友的头上砸去了,砰的一声,对面的脑袋瞬间开了瓢,鲜血流了下来。

  工友愣住了,他没想到刘红超也能动手打人。

  他抬手摸了摸淌下来的血。

  “嗬哟,我操你妈的!”

  两人瞬间扭打成了一团,两旁铁架上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吆喝声此起彼伏。

  刘红超很快就被打趴在了地上,工友踩着他的脑袋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操你妈的,傻逼。”

  哄笑声渐渐止了,终于有人上前扶起了刘红超,他摇摇晃晃的站起了起来,对那人摆了摆手,走出了宿舍。

  外面雪风阵阵,刮得脸上的新鲜伤口一个劲儿生疼。刘红超没穿外套,他就这样直直的走到了女工宿舍的门外。

  “小仃!”

  他拉长了嗓子,大声喊着:“小仃!于天仃!”

  已经有人从窗户探出了脑袋,伴随着一阵阵窸窸窣窣的笑声。

  刘红超置若罔闻,他继续喊着:“小仃!你出来,我有话给你说。”

  不知站了多久,终于有人推开了房门,女孩急匆匆的跑了出来。

  刘红超全身被融化的雪打的透湿,他只穿着件单衣站在那里,一脸都是鼻青脸肿的哀伤。

  于天仃吓了好大一跳。

  “你干什么呢?你脸怎么了?”

  刘红超的眼泪这时下来了,他猛地一把抱住了于天仃。

  宿舍楼里的杂声更大了,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放开我!”

  于天仃拼命的挣脱着。

  刘红超死不松手,

  他紧紧的,哀伤的抱着于天仃。

  “小仃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于天仃的挣扎停止了,她直直站在那里,被动的接受对方的拥抱。

  大雪漫天纷飞。

  (二)

  看守所再打来电话时,已经差不多开春了。

  刘红超在工位上,他看见于天仃急急忙忙冲出厂房的身影。面具都没取,连忙就丢下了手中的活计跑了出去。

  “小仃,出啥事儿了?”

  于天仃抬起头,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焦急。

  “天涯不好了。”

  刘红超心里猛地一沉。

  “天涯咋了?”

  “病得很重,看守所的人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看一眼。”

  刘红超摘下了脸上的面罩,抹了把汗水,想了想:“那我骑车送你去吧。”

  “不用,我门口坐个摩的去汽车站。你快回去上班吧。”于天仃摇了摇头:“还不知道耽误多久呢。”

  “那我下了班到车站等你。”

  于天仃杂乱的心里暖了一下,她冲着刘红超一笑。

  “好。”

  “犯人情况不太好了,通知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监狱病房的办公室内,狱医递过来一只口罩:“犯人患的是传染病,你见他之前,自己要做好防护。”

  “我弟弟他怎么样了?”

  于天仃急的一脸煞白,她张了张嘴:“为什么不送到外面的医院?”

  狱医抬头看了她一眼,好像很是诧异对方能提出这样的问题。

  “监狱里一直都在给他治疗用药。但是你也知道,你弟弟是死刑犯,保外就医不符合规定。”狱医缓缓的站起身,自己也带上了口罩,他领着于天仃往外走着:“叫你来,也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他不一定能撑到行刑了,你早点看一眼也好。”

  做完了全身物品检查,于天仃手脚发麻。她亦趋亦步的跟着狱医走着。昏暗的走廊内,只有几盏灯明明灭灭。

  最尽头的房间外,有几个武警端着枪站在门口。狱医推开门前又叮嘱了她一遍。

  “戴好口罩,保持距离,特别是不要和犯人有肢体接触。肺结核不是闹着玩的。”

  于天仃慌忙的点了点头。

  门开了,狭隘的房间内只有一张铁架床,床边放着一只输液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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