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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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未曾在意的是,稿纸后来不翼而飞。墨水不见了,连钢笔也消失无踪。他们没有留下照片,连拍景色的都没有。他们在吊床上、甲板上,只是发呆,谈天,沉默。从清晨到黄昏,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在等记忆褪色。青年作家抬起手,司马以为他要指出哪一片游云有特别的形状。他只让潮湿的风,带着水鸟的振翅声,平白从手中飞走了。

另一个将要下雨的下午,司马依旧恋栈漫长的午睡,曹二少从外回来,带了一纸袋的热食和酒。他肩膀上已经有点潮,司马从床上起身,与他形式性地拥抱时,不快地打了个寒颤。少爷愉快地在空荡的桌面上铺开战利品,他说除了买吃的,我还去了个好地方。但是我现在不会告诉你的。阳台上的风突然大起来。司马精神不振地想翻白眼。他走前几步,把玻璃门关起,窗帘也紧闭。但当他坐定桌边,叉起一块白灼鸡肉,心情又变得好了一点。少爷还给他倒了一点酒。他告诉他,这是一九——司马说,烦死了,我又不懂。可那酒难得的,真的很好喝。

那是他们还年青相知的时候,所共进的倒数第二次晚餐。

读书会上女性居多。司马当然没有去,他是从采访的问题中推算出来的。还是照他自己那套理论,人家爱听什么,他就编造什么。需要痛惜,就塑造一个富于才情的忧悒青年,他会告诉她们,当时的作家怎样通宵写作,苦抽香烟;需要恋慕,就塑造一个温柔绵厚的沉默男人,他会说,当时的作家收养野猫,和猫的关系比人亲。其实都不是,他对当时的青年作家根本形容不出。他只知道他脾气不算好,每每对人刻薄,心气高,理想化。也不喜欢小动物,他连自己都收拾不好。收留漂亮女孩倒是很多。拨开这些标签,他眼中本该独到的他究竟是怎样的?无从知晓了。

“时隔多年,尘封佳作,再次面世”,司马还料想到再版的书上,腰封会怎样打广告词。也许他自己的文学造诣不够,但他想,不会超出这个意思了。灰色的回忆啦,人生的感悟啦,乱七八糟的对一只苍蝇停在窗户上的描写啦,足够得奖了,足够让人称道了。司马从来没有认真读过他写的故事。给司马印象最深的,居然还是空白的一沓稿纸。

“一个附加的小问题:您会为他的作品再版这件事写些什么吗?”

“也许会吧。主要是我不太会写表达情感的东西……(笑)我想还是会的,他曾经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很尊敬他身上的一些品质。他曾经一败涂地,但还是保持幻想。”

司马当然是不会写的。他答完之后,想了想,自己似乎说了一些真话。曾经。都是曾经。他在短暂的不安中平定下来,把阳台的半扇玻璃门推回原位。

那天晚上无聊又热闹,魔术杂耍,舞会酒水。灯光中的废墟,死亡里脱生的美幻,中和了露膀子大腿的舞女的鲜活。曹二少并不大名鼎鼎,至少在此处,他只是一个不会跳舞的傻气年青男孩。他和司马到僻静处坐着,看人群团团围住托色板的画家,巨大的白幕画布。帆布泼油彩,乱涂抹,人人屏息,见证新星诞生。而司马凑到少爷耳边,问他,你猜这个要多少钱。少爷不响,眉棱下的眼睛,悬在沉霭里。又有铁笼里的先卫艺术,艺术家在间隙中朝人怒目,白齿森森。司马看了,小声笑说,这个是共鸣,是感性。我也会评论现代艺术啦。少爷依旧不置可否。他们又去喝了几支酒,胡乱跳舞,浑身热热的,这才算开始一天的生活。古城中心突然放烟火,他们痛吻,幻彩之中,情人脸孔交融在一起,成为一个逐渐扭曲的色块,光影在分合的嘴唇上交媾。司马抬头透一口气,手臂吊着他肩膊,对他说,你应该把这一幕记下来。你去年说要写一本小说。

他温柔地看着他。为什么?

你喜欢浪漫。这个就是浪漫。司马无所谓地去看烟火。小说女主角不是我也不要紧。

回头的时候,曹二少从主餐桌上偷了一束花,他们脚步在路上打跘,他们大笑,咳嗽,滚落矮床上,不省人事。凌晨时候,司马仰面躺着,模糊地听到少爷对他说话。

司马。

嗯……

我不会再写东西了。少爷帮他理头发。那本小说,我不会写了。

结尾有些仓促。司马喃语着又睡过去。中午醒来,果然房间里,只剩昨夜偷来的花,且被风拆散了,满地板狼藉。花瓣珍贵,却是俯拾皆是的廉价浪漫。少爷自此杳无音讯。经年之后,少爷以往的作品再版,而司马作为同代作家,亦是旧交,接受采访。撰稿人意欲将文章起名为,青年作家的复活。司马一怔,称好,和善送客,接着立即关门,回身去倒酒吃冰块。胃好像痛得缩紧了,他还是蹙眉走到灰扑扑的阳台上去吹脏风。他略歪过头,闭上眼,仰在栏杆上。虽然有游览船的汽笛声,但细听的话,可以听到隔壁细微的电视杂声。不出意外,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个曾经是青年作家的男人,他拒绝领奖,也表示不会再动笔,多么大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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