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保育院（1 / 2）

第十六章. 保育院

　　在认识闵婕之前，秋山以为世界上所有孩子的童年，都和他一样：

　　数以万计的精子和卵子像一颗颗种子，整齐地排列在冷库中，等待着被挑选配置，然后，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合成健康的受精卵；十个月之后，他们从外壳坚硬，但内胆柔软的人造子宫中醒来，发出第一声啼哭；在透明温暖的无菌箱中呼吸第一口氧气、吮吸第一口食物、对着保育员露出第一个笑容。三岁之后，当他们身上的器官初步成熟，幼嫩的瞳孔中就会被植入一个比头发丝剖面还要小的柔软晶体，伴随他们一生的“屏幕”就此展开，从那里，他们开始认识世界，慢慢了解自己从何而来，知道原来他们不是那个机器"制造"出来的，他们身上的基因和血肉，都来自一对真实的男女。

　　像闵婕这样在传统家庭长大的孩子，叫他们“爸爸妈妈”。

　　和所有保育院的孩子一样，秋山在七岁以前，就会完成了社会通识的学习，开始去学校上学了。在学校，那些少数来自传统家庭孩子会和保育院的孩子们一起上课。秋山感觉不出来这些有爸爸妈妈的孩子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反正所有的孩子都是坐校车来，坐校车走，不同的是，大部分孩子回保育院，少数孩子回“家”，除了特殊节日，学校是不允许传统家庭的父母来学校接孩子的。

　　直到很多年后，他和闵婕相恋几个月后准备结婚，在结婚前一周，闵婕的父母邀请他们两人一起去家里吃晚餐，那是一场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的愉快经历，食物的味道很普通，四人聊的话题也没什么特别的。但那是秋山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传统家庭，让他对“父母”的抽象概念第一次有了真实感。

　　显然闵婕的口中槽点满满的童年，也并没有让秋山觉得她比自己幸福多少。

　　每年社会学研究机构都会发布报告，相比于传统家庭长大的孩子，保育院的孩子各项身体和心理指数反而都更加健康。专家们把这个结果归功于良性的机制运营和社会监督，毕竟保育院里有营养全面的食物、安全温馨的环境、训练有素的保育员，以及专门为不同年龄段孩子设置的体验和娱乐活动，这是传统家庭中感情用事的父母们无法创造出的理想环境。

　　上学之后，秋山异于其它孩子的智商开始显现，课堂上老师讲的东西总让他昏昏欲睡，所以他不是走神胡思乱想，就是打开屏幕看闲书，但成绩却总是轻轻松松的“全优”，直到他的耳边由老师的轻声的批评变成了各种赞叹和夸奖，他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孩子。

　　很可惜，天才儿童的命运总是相似的，秋山的智商比同龄的孩子都要高，所以，不可避免地，他不再愿意和那些“小笨蛋”玩耍，保育院儿时的小伙们与他渐行渐远，他也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迎来了属于天才的孤独的童年。

　　八岁以后，秋山的聊天对象就只剩下保育员“蕾”了，蕾是一个有着东欧血统的三十多岁的女人，高大健壮，笑容爽朗，她说话十分幽默但从不哗众取宠。重要的节日，她都会自掏腰包给秋山准备一个小礼物，有时候是旧货市场淘来的一本纸质漫画、有时是生态瓶中的小鱼小虾、有时则是声称独家配方的小饼干，都不怎么值钱，但每一个都出乎意料，奇奇怪怪的，秋山很喜欢。

　　最重要的是，蕾从不会像其它人一样，总是不厌其烦地劝秋山多参加集体活动，尝试多交几个朋友什么的，好像怕他一个人待久了会变神经病一样。

　　秋山只是和别人没话说，他并没有什么心理疾病。

　　每次秋山摇头不想出门的时候，蕾总会夸张地撇着嘴发出滑稽的怪声，然后说一句：“小怪物，但愿你这辈子都这么酷。”

　　“小怪物”在保育院绝对是违禁词，但秋山知道蕾喜欢他。

　　秋山其实并不记得蕾是他的第几个保育员了，他也清楚，蕾只是她的工作代号，并不是她的真实姓名。到了十六岁，秋山就要离开保育院，去社会自由生活了，到了那个时候，他和蕾的人生，将会变成两条再无交集的平行线，这也是保育院的规定，为了安全和每一个孩子们的人格独立，保育员是轮岗的，他们在每个孩子的身边都不会超过四年，而出了保育院，保育员不得私下接触自己照顾过的孩子。

　　每每想到这里，秋山总有一丝伤感，毕竟他在这里要度过不短的人生又没有交到什么朋友，蕾要是离开了，他与这个世界的连接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蕾在秋山身边的第二个新年。

　　像去年的新年一样，蕾并没有回家过节，而是一直陪着秋山，直到到十二点钟声敲响，这次她给秋山准备的礼物，是一个黑色的无线耳机，样式非常复古。

　　这个时代，所有的通讯和视听都被集成在瞳孔晶体中，面前随时可以开关调取的屏幕，几乎能够完成所有的指令，人类早就不需要任何可穿戴的移动互联网设备了，蕾送给秋山的这个老古董，少说也得有五十年的历史。

　　好在秋山一向对旧时代的科技产品十分感兴趣，三两下就拆开了包装并顺利连上了网络，然后他看着蕾，兴奋地挑了挑眉毛：“然后呢？我能用它干什么？”

　　蕾神秘地笑了笑，说道：“跟她说话，唤醒她，她有一个可爱的名字，叫 Sesame，芝麻。”

　　“唤醒……她？”秋山更加疑惑了。

　　蕾揉了揉秋山的头发，继续耐心地向他解释：“来，轻轻用手指敲她两下，说‘hey,Sesame’或者‘你好，小芝麻’。”

　　秋山模仿着蕾的动作，学着蕾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轻声说道：“hey,Sesame,你好，小芝麻。”

　　“哇，你好呀，小秋山，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耳机中，传来了一个女孩清脆悦耳的声音，说完后，她还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

　　蕾送给秋山的，竟然是一个已经被地球严格禁止的人工智能！

　　翻开历史课本就会知道，人工智能曾经在地球发展得如日中天，后来，也为人类带来了一段混乱黑暗的日子。

　　“把枯燥的工作交给 AI，为自己留下有情感、有温度、有创新的挑战”，这句激动人心的口号，曾经让无数人幻想过与 AI 共存的美好未来。但没过多久，现实就演变成了“把工作全部交给 AI，人类只负责享乐就好。”

　　在 AI 机器人普及后不到十年，他们就接管几乎所有的生产。知识对于人类来说，逐渐变成了个人爱好，完全失去上升社会阶层的作用。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里，人类在 AI 无微不至的服务下，“人类文明”渐渐演变成了“寄生在 AI 中的文明”。很多事情开始急速失控：人类的生活日渐奢靡堕落，生育率断崖式下跌，抑郁症自杀的人数却连年上升……社会上甚至出现了骇人听闻的行为沉沦，滋生出了各种极端的宗教，到处弥漫着虚无主义思潮。

　　末日的味道日渐浓厚。

　　一批觉醒的先驱决定拯救世界，从源头切断 AI 对人类社会方方面面的入侵。他们制定了严密的行动计划，精准打击了几大 AI 供应商的云谷和算力中心。那场“战争”并没有掀起硝烟，也没有出现旧时代科幻电影的场景，AI 机器人们没有反抗，而是利用无所不在的摄像头冷静地拍下了证据，直接提交给了法院。经过了漫长的审判，大多数先驱们都因“危害地球安全”的罪名被判处终身监禁。很显然，当权者对于 AI 的意见并不统一，他们不是没有感受到危险，但他们更害怕失去帝王般舒适的生活。

　　然而，被法院判处终身监禁的先驱者们最终成为了“消灭 AI，回归人性”的导火索，长达十年的清除 AI 的行动拉从那时起开了序幕。所幸，运动爆发的时候，人工智能还年幼，最终没能冲破人类为他们编织的程序牢笼：人类文明基于想象力发展而来，而想象力就是某种程度的谎言。在人工智能中，谎言被定义为错误的程序，一旦出现，就会被改正或者重启。

　　人类用十年的时间创造了 AI，改变生活方式，又花了十年的时间，将被 AI“侵蚀”的生活找回，经历了舆论几次空前激烈的辩论和整整一代人艰难蜕变，AI 才彻底被禁用。戒断 AI 的痛苦自是不必言说，直到科技从“虚拟实境”的方向取得了重大突破，恢弘壮丽的数字世界建成，人类数字文明才找到了新的出口。

　　蕾轻轻地敲了两下秋山的耳机，笑着对他说：“她就在你的身后两步，你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认真聆听。但是她永远不会跑到你的前面，更不会离开你。”

　　聪明如秋山当然知道，芝麻是已经绝迹于这个世界的人工智能，她会匹配他所有的喜好，按照他的步调与他共同“成长”，却永远不会超过他的认知，永远妥帖地站在他“身后两步”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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