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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
晚饭后,我登录微博,急不可耐地要与远在意大利的夏离分享我的快乐。
“嗨,夏离,我跟他在一起了呢。”
我不假思索地敲出这句话,然后,埋藏在心底十年的点点滴滴像漫天的海水般汹涌而来。
我在私信里跟夏离说我和小石头的第一次相遇;说那时候的天空有多蓝,云有多白,孤儿院里的香樟树有多绿;说他如何像一只雏鹰展开羽翼未丰的翅膀保护我;说我的真名叫半夏;说我被艾家收养后如何倔强地不肯改名字;说关于“一半的半,夏天的夏”的来历;说他将“半夏”这两个字送与我时的样子,细致到他衣角飞扬的角度,嘴角上扬的弧度大小……
最后,我说:“夏离,你相信吗,我一直都记得那块水果糖的色泽与味道,而且,经过了这么多年,尝遍了各种美食,我依然认为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虽然我知道它只是一块最普通的水果糖。”
很多年以后,仍然清楚地记得,那晚的月光特别亮,像碎钻一样铺满窗前的地板,我赤着脚在地板上跳来跳去,将自己想象成踏着月光而舞的精灵。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那个时候知道了后来发生的事,还会那样满心欢喜吗?可是,谁又能未卜先知呢?
所以,后来的一切,大概都是命中注定吧。
艾西今晚睡得特别晚,近十点也不见他上床,还端着他的睡前牛奶来敲我的门。
“姐,你还好吧?”
我坐在床上,抬头看着表情惴惴不安的艾西,笑了笑,起身将倚在门口的他拉了进来,习惯性地摸着他的头。
艾西一定是知道了“大字报”的事情,才会如此担忧地过来找我。
这孩子就是这样,看起来一副大人的样子,可是一旦我出了什么事,他总会小心翼翼地怕触碰我受伤的心。
“艾西,你要把牛奶给我喝,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姐现在好渴。”我看了一眼艾西手中那杯加了“阿华田”的牛奶,眨眨眼说。
见我这副无赖的模样,艾西脸上的担忧瞬间敛起,板着脸,像往常一样老气横秋地说:“艾半夏,你果然不值得同情!”
我不置可否,笑笑,揉揉他柔顺的发丝,哀叹道:“艾西,姐知道你在想什么。姐没事。”
艾西怀疑地看了我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我的手下挣脱开来,临走时将手中的牛奶放到了我的手边。
“这本来就是给你泡的,说是对睡眠有帮助。”
再抬头,那孩子已经不见了。
胸口突然地觉得暖。
我可爱的弟弟,艾西。
满以为“大字报”事件会以我的息事宁人而告终,却不想愈演愈烈。
第二天早晨,我和艾西尚未进校门,便有一些议论与揣测有意无意地飘进耳中。
大意是,许惜夜昨晚放学后留下值日时被人锁在了教室内,而众人心中得票最多的“凶手”自然是我。
我记起昨晚放学后艾西在校园里逗留了很久,正想问是不是他做的,艾西突然侧头说:“别看我,我倒希望是我呢。”
“真的不是?”我追问道。
“当然。我会笨到立刻打击报复而让别人怀疑到你吗?”艾西不屑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才是我的作风。”
我想一想,点头:“也是,艾西同学一向以阴险狡诈著称,怎么会光明磊落地替我报仇?嗯,这实在不是你的风格。”
艾西露出尖尖的虎牙,一副抓狂的样子:“艾半夏!明明真凶才是阴险狡诈的,你混淆是非、黑白不分、天理不容……”
“不是你的话,那就肯定是他做的了!”
想到这里,我心中涌过一阵甜蜜,只顾着一味地低头傻笑,毫不在意艾西对我的控诉。
但很快我的心思便被艾西识破,他睨着我,一脸的不高兴:“哼,艾半夏,你不能这样偏心,同样的事,我做就是阴险狡诈,简尘做就是光明磊落?”
我笑,艾西果然懂我。
如果不是艾西,那么将许惜夜锁在教室里的人只会是简尘了。
这样想起来,还真是有点像他的作风呢。
只是,又突然觉得心疼,这样爱憎分明、有仇必报的性格,是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造就的吧?
虽然他已丢失那一段记忆,却再也变不回我初见他时笑容如阳光的模样。要怎样才能让冷漠的他重新快乐起来呢?
大概是我的嫌疑太大,以至于龙晹在教室门口遇见我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半夏,好样的。哈哈,真是太过瘾了,看许惜夜以后还敢不敢再搞什么小动作。”
“不是我。”我摇头。
“喂!”龙晹认定是我,“我又不会告诉别人。”
我叹气,逗她说:“好吧,其实我一直想那么做来着。”
龙晹一点都不怀疑:“我一早猜到是你。艾半夏的气场可不是盖的,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看出来了,你可不是个好惹的主。”
我笑而不答。
她又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耳边说:“一会儿如果许惜夜来找碴,你就什么也别说,一切有我,反正我爸今年要给白沙学院投资建个保龄球馆,学校应该不会把我怎么样。”
我看着龙晹一本正经拍胸口的样子,心中暖暖的,嘴上却若无其事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
“喂,你还当我是朋友吗?”龙晹抗议,“朋友不是应该有难同当的吗?”
“有那么严重?”我笑。
“当然!”龙晹点头,“以我对许惜夜的了解,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一个上午,我和龙晹严阵以待,许惜夜却始终没有出现。
直到午饭时间在教学楼前遇见简尘,我才多少有些明白许惜夜没有出现的原因。
简尘静静立在一楼廊柱旁的树荫里。他凝望远方的沉静目光,总让我有一种错觉,觉得他是一直站在这里等我的。
自作多情的好处在于会令人勇气倍增。
我走到简尘面前,摇着右手,笑得像个无赖,说:“帅哥,是不是等我很久了呀?”
“我确实是在等人。”简尘早已对我的疯言疯语有了抵抗力,不动声色地说,“不过,我等的那个人不是你。”
然后,我就看到了正从楼梯上走下来的许惜夜。
所以,他是在等许惜夜吗?他找许惜夜要做什么呢?
还没等我想明白,简尘已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走。
“呃?你等的是许惜夜吧?那干吗看见她又要走?”我不明所以地问。
“你的话很多。”简尘拉着我越走越快。
“遮遮掩掩,非奸即盗。”
我一边小声抗议,一边扭头回望,却只来得及看见楼梯拐角处许惜夜一闪而过的衣角。
“你刚才说什么?”
简尘松开我的胳膊,站定看着我。
“呃?”我一脸的戒备,“非奸即盗?”
他冷冷地说道:“第一句。”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能茫然地说:“帅哥?”
“再后面。”他咬牙。
“先让我调戏一下?”话音未落,我就知道有诈,可惜,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就是这句。”简尘睨着我,一脸的坏笑,“看在你强烈要求的分上,不如我主动一下?”
我承认,我被他突然的“主动”惊到了,语无伦次地说:“不要……那个……你先告诉我你找许惜夜做什么?”
“我想知道被锁在教室里的感觉如何。”
【二】
我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我的问题。要不要这么直接啊,没见过整了人还这么明目张胆、理直气壮的。但是,我心里突然泛起小小的、甜蜜的涟漪。
“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简尘突然上身前倾,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意有所指地说,“所以,现在是不是应该……”
“啊?”我的心跳得飞快,慌得只会说单音节字。他的下巴在我一抬头就能碰得到的地方,我甚至可以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植物清香。
因为靠得太近,我切身感受到了来自简尘身上的无形压迫感,连呼吸都因此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我想我的脸一定红得像只熟透的番茄,否则简尘不会笑得那样得意。
“原来只是一只叫得凶的小猫。”他站直了身子看着我,细长的眼睛里全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什么小猫?”无形的压迫感散去了,我暗嘘了一口气,反驳他,“起码是只老虎才对。”
“你好,凯蒂。”
“呃?”我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两秒之后才想起他这答案的出处——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你好,凯蒂”。所以,他刚才是在说冷笑话吗?一点都不好笑,可是我居然很喜欢。
“既然有人做老虎,我自然乐意当凯蒂——漂亮又可爱。”我忍不住问,“所以,许惜夜真的是被你这只发威的老虎故意锁在教室里的吗?”
他皱着眉说:“我那么没风度?”
“对啊,很对,简直太对了。”我很不怕死地继续说,“你好像跟风度这词没沾过边吧?”
我以为简尘会被我激怒,或者至少会故意冲我摆出冰山脸,可是,他居然笑起来,不以为意地说:“无所谓,反正我也不太喜欢‘风度’这个词。”
“这样说你承认了?”
“我什么也没承认。”
“你不承认我也知道是你。”我说,“总之,谢谢你替我……”
我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简尘打断:“我想你是误会了。门确实是我锁的,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教室里还有人。我已经跟许惜夜同学说明了,我那么做完全是无心的,并不是为了什么事、什么人。”
我想我大概知道许惜夜一直没来找我算账的原因了,她应该一早被简尘以类似“那件事和任何人无关”的话警告过了吧。
他不知道这世上有句话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反正,我是从他那长长的一段解释里听出了两个意思:许惜夜确实是被他锁在教室里的,而他锁许惜夜是为了我。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和个性超级别扭的“冰山脸”相处果然有些累啊——有些话是要反着理解的。
“反正还是要谢谢你。”我嘴角微扬,并不揭穿他。
“都说了不是因为你才那么做的。”简尘将脸转向一边,故意不看我。
“好吧,你的无意之举帮我报了一箭之仇。”我故意将重音落在“无意”两个字上,嬉皮笑脸地仰着头看他,“该怎么谢你呢?不如,我请你喝东西吧?”
简尘的眉头皱起来,幸好我早有准备,抢先说:“去的话就是‘无意’,不去,就是‘故意’哦。”
“真拙劣。”简尘小声嘟囔。
“什么?”
他直言不讳:“你的激将法。”
又被无情揭穿的我气急败坏地说:“你假装一下不知道会死啊!”
“不会死,但是会没有现在有意思。”他朝我扬一扬眉,然后率先大步离开。
我呆住了,有点反应不过来,他现在是以戏弄我为乐吗?
简尘走出去很远之后,又突然停住,回头看见我还愣在原地,蹙眉表示不悦:“还不快走!”
“呃?”
“喝东西。”他一字一字地说道,似乎很不情愿的样子。
“好呀,好呀!”对于“冰山脸”是不能奢求他会主动承认是心甘情愿跟我一起去喝东西的,我乐颠颠地跟了上去。
我和简尘去的饮料吧,和白沙学院只隔了一条街,顾客多半是白沙学院的学生。因此,我和简尘一起出现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刚进门,我便听见有女生故意尖着嗓子说:“哈,原来简尘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嘛。”
我大方地报以微笑,和白沙学院的风云人物站在一起注定是要被非议的,对此我早有心理准备,只是不知道简尘会有怎样的反应。我忍不住悄悄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简尘,他的表情始终都是平静的,对那些议论也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在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抬头睨着他笑:“你惨了,以后都要当热点新闻人物了。唉,谁叫我艾半夏这么有名呢,真是没办法啊。”
我摊手,表示无奈。
简尘在我的对面坐下,学着我的口气笃定地说:“恐怕悲惨的人是你。我可是声名远播的白沙‘冰山王子’。”
原来他早就知道别人在背地里叫他“冰山王子”。我被他惹得哈哈大笑,心情就像窗外的阳光一样灿烂起来:“好吧,‘冰山王子’,超级无敌艾半夏同学甘拜下风了。”
他那样说,算是默认了我和他在交往的事实吧?
简尘看了我一眼,幽幽地说道:“你不觉得其实‘草桩头’和‘冰山王子’更配一些吗?”
草桩头?他竟然记得那些人给我起的那个难听得让人没有食欲的外号!什么草桩头嘛,我的头发虽然短但还是要比什么“草桩”长一点好不好?
我环视四周,想找出一两个短发美女以示自己并非另类,却懊恼地发现,除了我,整个饮料吧里的女生都有一头飘逸长发。
我灰心地叹气。
简尘却难得地笑着安慰我:“别泄气,短发很配你的性格。”
“真的吗?”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夸我呢,虽然很“隐晦”。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急急地问:“怎么配了?”
我在心里幻想着他可能会说“英姿飒爽”,或者至少会用上“清爽利落”这样的词,却没想到,他笑得越发诡异,说:“嗯,很配某人愣头愣脑的样子。”
我深受打击,彻底泄气,却听见他在轻柔的音乐声里说:“有时候笨得让人牙痒,有时候又呆得很可爱。”
尽管他说得极低极快,但我还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我的脸蓦地烫起来,像火烧一样,我想我是很喜欢他的,不然,为什么平时大大咧咧的艾半夏,此刻会变得像个淑女一样忸怩呢?
舒缓的音乐声,人们轻声交谈的私语声,窗外街道上嘈杂的喇叭声在这一瞬间,所有无关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唯一清晰又分明的是,他说,有时候又呆得很可爱。
这一刻,世界静得仿佛只剩下我和他,我听见自己又急又快的心跳声,胸腔里像藏了一只“咚咚咚”响个不停的小鼓。我垂着眼帘不敢去看简尘黝黑的眸子,怕自己会忍不住向他提起,十年前,那个空气里飘着茉莉花香的夏天,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也是用这样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我。
生平第一次,我脸红心跳得不知所措,幸好这时侍者拿了点餐单过来。
我暗暗嘘了一口气,连忙一边假装翻看点餐单一边自作主张地说:“请给我一杯拿铁,要大杯的,他要一杯冰水。再加两份草莓布丁。就这些,谢谢。”
整个过程中,简尘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侧着头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暗暗得意起来,他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熟知他的喜好——只喝冰水,喜欢一切草莓制作的食品,尤其是草莓布丁。
我故作神秘地微笑,等着他来问我,但是,我并不打算告诉他真相。
然而,直到侍者上完所有食物,简尘都没有要发问的意思,他只是皱着眉对着那份草莓布丁发呆。那表情一点都不像是喜欢的样子,倒有点像是厌恶。
【三】
我被自己这种奇怪的想法吓了一跳。简尘,或者说是小石头,怎么可能会厌恶草莓布丁?他喜欢都来不及。
可是,我等了足足两分钟,简尘仍然一点要动那份草莓布丁的意思都没有。
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怎么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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