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相送的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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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相送的花

“师父,你许了什么愿望?”

因为这个通知,睡前初映专门定了闹钟,摆在床头柜上,自己翻过来、覆过去,烙饼似的,怎么也睡不着,索性侧过身,将胳膊放在脸的下面,静静地看着秒针不停奔走的闹钟。

闹钟是很老的款式,很耐用,几乎没坏过,换了无数次电池,走得依然准。圆表盘,两只凸起的金属耳朵,中间是一柄小铁锤,每当到了预定的时间,小铁锤就会左右摇摆,咚咚咚的声音特别大。

她小时候非常不喜欢这个闹钟,每天早上都被吓得心惊肉跳,不止一次埋怨爸爸买的生日礼物一点都不用心,却一直舍不得换掉。

闹钟不静音,秒针嘀嗒走动,她看了几十圈,慢慢地眼皮发沉,然后进入梦乡,做了一个特别艰险的梦。梦里,她回到初中,正在抓耳挠腮地做一元一次方程的题目,陆回舟突然出现,扔给她厚厚一沓一元三次方程的练习卷,说既然都要花一元钱,不如做个更划算的。

她哭得好大声。

这场梦做得筋疲力尽,脑细胞不知死亡了多少。

还没等到闹钟响,初映就被纪昼川叫起来。她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伸长胳膊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外面的天还黑着。

“怎么了啊,哥,我今天放假,不上学。”

纪昼川单手系上袖扣,面色不怎么好看:“刚才护工打电话来,说姑妈的情况不太好,我们去看看。”

初映打了个激灵,完全清醒了,胳膊上刹那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极力冷静下来,问:“没什么大问题吧。”

“应该不会有,可能是最近新换了治疗方案,有些排斥反应。”纪昼川拨出一个电话,正在等待接通,他继续说,“不过,我们要过去看看才能放心。”

“好,好。”初映无意识地回应着,慌忙从床上跳下来,结果被绞在一起的被子绊了一下,她一趔趄,差点摔倒,被纪昼川一把扶住。

他把刚刚接通的手机往外举了举,低声说:“慌什么,哥哥在。”

他的胳膊有力地撑着她,她慢慢地平静下来,点点头,只是脸色过于苍白,像脆弱的薄瓷器。

洗漱过后,初映拖出她的小行李箱,简单收拾了点东西,打算寒假住在疗养院里,待在妈妈身边,心里也安定一些。

疗养院在南溪邻市,开车过去要一个多小时。初映陷在副驾驶的座位里,头轻轻靠上车玻璃,天已经亮起来,路灯还没关,氤氲出一小团橙黄,看不分明。

他们到了疗养院,初映妈妈的病房在顶层。整一层只有这一个单人病房,套间,布置得很温馨,床边的小桌上有一束风铃草,枝叶葱绿,末端被斜着剪了一刀,泡在透明的器具里,没有病房的那种冰冷感,只有空气中隐约飘着一点点药水的味道。

这里是花钱也未必能住进来的地方,如果不是疗养院给祝清和面子,妈妈现在应该只能待在普通病房里。

说得好像应该多么感谢他一样。初映没什么表情地想。

两个护工是花了大价钱请的,把妈妈照顾得很好,初映坐在床前,看妈妈这一年如一日平和地躺在病床上。初映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腕瘦得似乎只剩下一根伶仃的骨头,眼角的细纹延伸,染上了岁月的沧桑,却还是很美。

只是妈妈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谁也给不了初映一个答案。

纪昼川去找主治医生了解情况,初映就一直待在妈妈的病床前,用温热的毛巾给她擦手,然后手法轻柔地帮她按摩,慢慢地说这一学期在学校里遇到的有趣的事情。

初映说得最多的就是陆回舟,说他多么聪明,看起来在学习上根本没费什么力气,可就是能一直遥遥领先,看似冷冰冰的,不讨人喜欢,其实是个热心的好同学,有时候毒舌、刻薄,不过也没少帮她。

初映说了很久很久,阳光如碎金,斑驳地跳到床上、桌上。她连上蓝牙,播了一首妈妈最爱的歌——蔡琴的《渡口》,家里有一台上了年纪的收音机,放得最多的就是这首歌,妈妈百听不厌。

蔡琴的声音悠扬地响起,像是饮了酒的黄昏带着酡醉的夕阳,搅动潺潺的河流,在耳边流淌,在心间流淌: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

图书馆七点半开门,担心她耍赖不去,陆回舟七点钟就到了初映家门口,小肉仿佛知道他要去找谁,高兴地摇头摆尾,一路跟着。到了之后,他才发现她家门紧闭,门上贴了一张小字条:我去疗养院照顾妈妈,寒假应该不回来,学习加油!提前祝新年快乐!(看完把字条揭下来)。

字条用透明胶布贴了四角,他揭下来,小肉着急地在门边打转转,见他没什么反应,转了几圈,开始伸出前爪挠门,他唤它一声,说:“急也没用,姐姐不在家。”

小肉的尾巴垂下来,左右摆了摆。

小东西既聪明又有个性,只听他的话,谁也不爱搭理,唯独对初映比较讨好,可能和她在泽佑的时候总爱喂它东西吃、逗它玩有关。

陆回舟剥了根火腿投喂有点失落的小肉,忽然心念一动,问它:“要不过段时间我们去找她怎么样?”

小肉的尾巴又扬起来,甩得开心。

除夕是初映陪妈妈在疗养院过,最近医院里忙,何况纪昼川还是外科的一把好刀,那天,他和治疗团队详谈过,确认没什么问题才放心,交代了初映几句,匆匆地赶回自己所在的医院。除夕夜他也因为一台紧急的车祸手术,没能来和她们一起过年。不过,没什么关系,过不过年对初映来说已经没什么感觉,只不过是生活当中普通的一天而已。

唯一惊喜的是,除夕这天一大早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乌云堆叠,雪花簌簌,落在笔直的白桦树上,雪花下得密了,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远看似盐海,雪白一片,离得近了,才发觉如棉絮,柔软、轻盈。

她吃过早饭,戴上帽子和棉手套,帮疗养院的阿姨贴春联和福字。对联红通通地挂在正门两侧,她摘下手套,拿手指揭开四角,抹上糨糊。然后细致地贴平整。

风大,吹得急,雪也直往脸上扑,没多久,初映就觉得脸快冻僵了,鼻尖像是用冰捏的,已经没了知觉。

她双手合拢,哈了几口热气,跳起来跺跺脚,突然,一条红色的围巾从背后围上来,还带着温度,在她的脖子上绕了一圈,毛茸茸的,盖过半张脸。

“这么大了,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春联右下方最后一角贴紧,手指上沾了金粉,初映在门框上蹭了蹭:“你怎么来了?”

祝清和见她难得没露出尖刺,语气有点欣喜:“今天除夕夜,我过来看看,顺便送点东西。”

他转头,示意助理把大箱小袋的东西往里搬。

祝清和大概是在冰场里待惯了,哪怕是隆冬,冰凌吊在屋檐下,他也只穿了件烟灰色的羊绒大衣,或许因为常年不见天日,肤色苍白,眉却浓,如同雪原上浓重笔直的冷杉。

见初映没有说话,他微顿,继续问:“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还可以。”

冷冷淡淡的语气,祝清和抬手想去摸摸她的头发,被她生硬地躲开。

手停在半空,然后无奈地落下,他这么多年总希望她能快点长大,可是真的长大了,反而更疏远,倒不如小时候。

初映刚上冰场的时候才七岁,比同龄小朋友高一点,手长、腿长,比例很好,教练说她是个学花样滑冰的好苗子,有培养的空间,让他有时间可以带一带。

祝清和那年十四岁,刚刚在全国青年花样滑冰锦标赛上摘取银牌。他那时被称为“镇馆之宝”,尽管学花滑的时间不算长,但是极具天赋,别人苦练也做不出的跳跃动作,他轻轻松松就能学会,并且做得标准、优美。

哪怕天赋异禀,祝清和仍然是个人人皆知的练习狂人,几乎从早到晚泡在冰场,场地安静,冰刀擦过冰面,摩擦的声响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

小初映穿了件银白缎面的小花袄,脖子处还堆着毛茸茸的领子,扒在挡板上,踮着脚,认认真真地看着潇洒恣意地在冰上滑动的祝清和,他姿态舒展,弧线漂亮。

祝清和修长、瘦削,远看犹如冰山雪原上的一棵孤松,待他回头,皮肤白得似雪,又带了温润的透明感,更像玉,偏狭长的眼睛里含着深邃的光。

——冷感,精致,不可接近。

教练打趣:“清和长了这么好的一张脸,不做明星可惜了。”

祝清和对明星的概念很模糊,他喜欢滑冰,并且可以吃住都在冰场,已经很满足。

初映惊了,爸爸妈妈带她去滑过好多次冰,电视里也常看到厉害的漂亮姐姐滑得很好,没想到漂亮哥哥滑冰更好看。

“初映,”教练招手,祝清和冰刀一横,停在他们面前,教练说了一大通,他弯腰,将右手盖在她的头顶,她扎着两条细细的小马尾,他伸出食指,拨弄了一下,“叫师父。”

“师父。”初映声音绵软,大眼睛清澈明亮,可爱讨喜。

她的滑冰生涯由此展开,她从进冰场就一直跟着祝清和,小丫头娇气,爱耍滑头,摔了几下就坐在冰上不起来。祝清和不想惯她的小脾气,语气又冷又凶:“抓紧时间起来,要不今天罚你不准吃饭,我只数三个数。”

“一、二、三。”

只数三个数在很长时间内都是初映的噩梦。

她嗷嗷地干号着,抬起胳膊擦并不存在的眼泪,爬起来接着滑。

她滑完之后,师父总会给她一小块巧克力,金灿灿的小元宝,甜甜的,很好吃。

运动员生涯有限,竞争激烈,祝清和后来者居上,耀眼非常,自然招致了很多嫉妒与不满,他也根本不在意,所以没什么朋友。初映的到来给他乏善可陈的训练生活带来了一抹极亮的色彩。

她学花滑只不过是爱好,父亲和教练有点交情,觉得她身体条件好,适合花样滑冰,也没有非要往成为运动员的方向去培养,因而训练强度不大,没什么压力。

初映嘴甜,整天“师父”“师父”地围着祝清和叫,一年复一年,祝清和觉得原本硬如磐石的心竟然慢慢变得有点柔软。

为了不耽误学业,初映一般周末来冰场,中午会在体育中心的食堂吃饭。有段时间她挑食得厉害,尤其是蔬菜,一点都不爱吃,祝清和给她夹了一整盘绿叶蔬菜:“不准挑食,听话,把这些都吃完。”

初映先是不开心,嘴巴噘得像是能吊油瓶,眼珠子转了转,盯住他的脸,突然两只小手撑起脸,期待地问:“师父,如果我不挑食,是不是长大了以后就会像你一样好看?”

这是什么烂问题。

祝清和无语,看着她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儿,白皙娇嫩,像煮开了的小汤圆,还是回道:“是啊,好好吃饭就会和师父一样好看。”

她小小地欢呼了一声,把一盘青菜吃得干干净净。

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教练和这一个活泼的小徒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出国比赛或者集训,总想着给她买点什么小礼物,就是为了看她惊喜地睁着小鹿眼,哇一声,他原本干涸的心田好像被注入了清泉。

十二岁的小初映长高了一些,爱梳高高的马尾或编成松松的三根麻花辫,发尾用草莓皮筋绑住,元气十足。她开始在国内一些赛事中崭露头角,而这一年,祝清和参加四大洲花样滑冰锦标赛,刷新了个人最好成绩,夺得冠军。

他的名字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有人说花样滑冰史上属于祝清和的时代到来了。

祝清和那张脸比成绩更吸粉,甚至还被冠以“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冰上王子”的称号,很快成为炙手可热的体育明星。

初映只顾着为师父欢呼高兴,根本没想过背后还隐藏着嫉恨和肮脏,直到那一天。

有记者来采访,祝清和正巧跟着教练去开会,训练场地没有几个人,初映正在帮他量冰刃。

前几天听祝清和随口说起冰刀有点变形,冰面不够平整的话,练习力度又大,冰刀就很容易变形,只是频繁换冰刀的话,会对训练造成影响,小问题调一下就可以了。初映盘腿坐在角落里,拿尺子一边量,一边做标记,有两人坐得不远,对话传入她耳朵。

“你不是说有祝清和的猛料吗,什么猛料?”

“我们事先讲好的,两万块钱。”穿黑色运动服的青年男人先提价钱,接着说,“你们《体偶风声》的名声可不怎么样,我不做亏本的生意。”

《体偶风声》是一家八卦杂志,以报道国内外体坛明星的花边新闻为主,为了抢新闻没有下限,又爱添油加醋,有时还掺杂点捕风捉影,在业界挺让人不齿的。

初映悄悄伸头,扒住栏杆,从缝隙间向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两个人,她都认识,尤其是那位记者赵溢,出过好几则爆炸性新闻,基本是拿明星私生活博人眼球,口碑很差,不知道怎么混进了训练场地。

今天本来是休息时间,冰场内人少,上冰的几个小姐姐也陆陆续续结束了训练,偌大的冰场内很快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穿黑色运动服的叫孟元易,算是祝清和的师兄,二十多岁了,这几年基本上没有什么太亮眼的成绩。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指望再有什么巅峰水平,据说教练已经私下里和他聊过,劝他考虑退役。

可孟元易不愿意,或者说,不甘心。

祝清和比孟元易上冰晚,从来没见过他的家里人,他吃住都在这里。孟元易一直认为,如果不是教练组的格外偏心,他怎么可能一飞冲天。

想当年,孟元易被选进队里,人人都夸他天生是吃这碗饭的料,爸爸妈妈倾尽心血来培养他,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和金钱,甚至带他去国外寻求知名教练的指导,什么都尽力给他最好的。

明明是运动员的黄金期,可他渐渐走下坡路,成绩一次比一次不理想。曾经祝清和刚参加比赛时,有媒体把他们两个并称为“冰坛双子星”,慢慢地,没人再提,即便没有人明说,孟元易也明白,是他自己不配。

可他就是咬牙不肯放弃,一转眼就到了这样尴尬的年纪,拿着尴尬的成绩。

反观祝清和,从国内到国外,大赛小赛获奖无数,刚升到成人组的第一场比赛就拿到金牌,一时风头无两,加上那张脸生得夺目,甚至还有品牌代言找上门来。

金钱名誉,鲜花掌声,孟元易所渴望的一切,都属于祝清和。

孟元易恨得牙痒,如果没有祝清和,他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教练们对他也会更上心,说不定今天光芒万丈的会是他,毕竟“为花滑而生”这种话,最早是用来评价他的。

所以,在偶然得知祝清和的秘密后,孟元易兴奋了很久,也掂量了许久,最终决定联系赵溢。

卖出去这个消息,既可以得利,又能毁了祝清和,这就是他想要的。

赵溢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夹在手指间抖了抖烟灰,肥腻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孟元易,你这心可够黑的,张嘴就是两万块钱,我得看看东西值不值这个价。”

初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那两人交易谈得投入,又以为开会加上休假,冰场内不可能有其他人,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孟元易早有准备,掏出一张纸,上面印着清晰的图片,还有确认授权公开的签名:“花滑梦之星还是丧家之犬,幼年抢狗食、睡狗窝,再加上现在有个女富商要赞助他,你只要顺带着提一提,加上祝清和那张比女人还漂亮的脸,凄惨的身世,弄点什么有卖点的故事还不是易如反掌。”

“你小子太阴毒了,”赵溢把烟头摁灭,兴奋地喊了一声,这一嗓子之后又意识到自己有点张扬,连忙压低声音,“给我看看。”

那张纸被铺展开,图片上,小男孩儿跪在狗窝旁,目光凶狠地瞪着旁边肮脏的长毛大狗,手中拿了一团东西,拼命地往嘴里塞。

图片虽是打印的,但很清晰,小男孩儿七八岁的样子,仍然看得出来是祝清和。

孟元易冷哼:“不是说他是什么冰上贵公子吗,和狗抢饭吃的贵公子,呵呵,以后他每出一次风头,这个新闻就拿出来炒一遍,这可是不会过时的料。一会儿你去采访祝清和,他肯定不配合,拍两张他冷着脸的照片放在一起,这个效果怎么样?”

赵溢激动地搓手:“不错,连图片公开的授权,你也搞得来,也不怕被人翻后账,真有你的,两万块钱成交。”

初映每一句都听得清楚,尽管看不清纸上是什么图片,但可以确定,是能毁了祝清和的东西。

毁掉一个人很简单,泼他脏水,引人攻击,攻破他的心理防线,让其崩溃,就足以毁灭他。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赵溢拿着看了又看的那张纸在她眼里仿佛一团火,而她整个人都被放在这团火上炙烤着。

行动比大脑更快,初映像一头雄壮的牛犊,飞快地冲过去,瞧准时机,一把抓过那张纸。

孟元易和赵溢都没想到能有人突然跑出来,吓了一跳,没有防备,还真让她得逞,抢过了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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