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岸(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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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南岸

六朝旧事随流水,江岸桃花扇底风。

山河岁暮知何处,梦里吴钩忆故城。

故事还要从南京城边上的一处小村落说起。那年秋天万恶的日本侵略者制造了奉天事变,大举进攻东北。远在南方的金陵城饱经战乱数十年,刚刚有了要和平发展的迹象,定都于此的年轻政府却偏偏宣布“不予抵抗”,以致数月间关外千里大好河山悉数落于敌手。

老天爷也分外不给面子似的,几年间天灾不断,不是水灾就是虫灾,华北江南都成了灾区。灾荒之下亦有苛政,老百姓们吃不上饭,负担一日比一日重,农村的变革悄然而起。

很多年后每每听人说起那几年是南京城发展的黄金年代,林占愚都对此嗤之以鼻。他对那些年头的印象除了日复一日的忍饥挨饿和身上又小又旧的粗布衣裳,就是他老家的土屋里酸苦交杂的草药味道,以至于他常常摆着手对徒弟们感叹:“许是吧,我不清楚,只知道那会儿全国都闹灾荒,肯定不是小老百姓的黄金十年。”

林占愚当时已经十二岁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身材瘦小得很,走在街上别人都以为他最多不过八九岁。

那天上午他如往常一般,拿着药罐子去村头的中药铺里给他痨病鬼一样面黄肌瘦的老爹取药,回去的路上还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口袋里攒了好几个月的零碎钱,寻思着就快进腊月了,什么时候能和老爹一块儿好好吃一顿饭。

然而老天爷并不会因为新年将至而手下留情:寒冬腊月,土路边上除了与平素一般饿死的瘦骨嶙峋的尸身,还有因为穿不起棉衣而冻死的流浪汉。

他们被人敛在一处,七七八八地横在老树下的阴沟里。粗壮的树干因为总被饥饿的人啃来啃去,现今坑洼斑驳,如地图一样。

林占愚对此已然见怪不怪,自打他记事,村里每天不饿死几个人才不正常。所幸他爹林秀才早年教书留了点儿积蓄,这才支撑了他们爷俩这些年的日子。

不过林占愚没想到的是,天有不测风云,他那缠绵病榻多年的爹愣是没撑到儿子回来,在一阵又一阵无人问津的咳嗽声中终于撒手人寰。

于是林占愚走进他家的茅草屋时看到的便是他爹余温尚存的尸体。

他一开始以为他爹只是睡着了,毕竟这人平时拖着病体,清醒的时候早已越来越少。他推了他爹几下,又喊了两声,对方却没反应,他这才陡然明白过来。

虽然他爹从几个月前就已经病得下不了床,可这事对他一个孩子来说还是太过突然。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瞬间腿软了,愣了好长时间才嚎啕大哭,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哗往下淌。

药罐子被他脱了手,直直摔在地上,深褐色的汁水渗进土里,草药浓郁而酸涩的味道却弥散在了屋中。

“爹!”林占愚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前挪。他哭得太过撕心裂肺,再加上正是快吃饭的时候,不一会儿邻里们都被他引了过来。

“哎哟。”他邻居家的大娘刚跑到门口,瞅见屋里的景象,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心疼得要命。她走上前去,试图把林占愚拽起来:“孩子,先去俺家吃点儿东西吧。”

林占愚那会儿哭得都快神志不清了,哪还有心力应答大娘的话。他跪在地上哭得昏天黑地,到最后直接昏死过去。再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了,他躺在大娘家里的床上,一瞬间甚至有些恍惚。

他躺的里屋和外头只隔了一层破布做的门帘。林占愚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听见了外头的声响,嘈杂的脚步与接连不断的倒水声让他逐渐清醒了过来。

他下了床走到外面,发觉外屋站了好些人。

他们村的村长也过来了。老人家年过半百,早年间逢着打仗受过伤,腿脚有些不利索。他拄着拐棍站在屋里的一群人中间,紧皱着眉头说:“我家里虽然不宽裕,但是拿出点儿钱埋了林秀才还是不成问题的。就是他们家那小占愚年龄还小,”说到这些,他忍不住沉沉叹了口气:“老几位,你们说这孩子能怎么办呢?”

“俺家里虽说也没多少银子和存粮,但俺能养他一阵子。”邻居大娘应道:“林秀才早年身子好的时候教过我们家三儿认字,咱得知恩图报不是。只是,”她说得很是迟疑:“俺家这几口子都经常填不饱肚子呢。俺养他三天五天行,三年五年只怕……”

“占愚?”有个中年男人看见了站在里屋门口的小孩:“你醒啦?”

“行了行了。”见林占愚一直低着头,邻居大娘心里难免不好受。她把众人打发走:“让孩子先在俺家住下吧,真是的,这可怜孩子。”

她望着林占愚跟他爹有几分相像的轮廓与红肿的眼睛,最终只得沉沉叹了口气,强颜欢笑道:“饿了吧?大娘给你热一碗粥,先暖暖肚子。”

老村长说到做到,果然手脚麻利地出了钱帮小孩埋了林秀才。出丧那天云层阴沉得很,时不时有几片雪花飘来,糊在人脸上又化作雪水流下,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接连不断的眼泪。

望着众人里里外外忙活,老村长用粗粝的手搂住站在身边红着眼圈的林占愚:“小孩,想你娘吗?”

林占愚往他怀里靠了靠,本想摇头,奈何孩子心思简单,做不来那口是心非之事,想了半晌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老村长揉了揉他的发顶,喟然叹道:“这苦命的林秀才哟。”

声音没入冬日凛冽的寒风,最终不闻踪影。

这天林占愚从早到晚哭得稀里哗啦的,哭到连人走没了他都不知道。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竟然只有一个人了。

他对父亲实在不舍,再加上恐惧与无助铺天盖地袭来,这些对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少年来说太过沉重,以至于他觉得胸中有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闷得他两眼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心口处一阵又一阵泛起撕扯般的生疼。

他用手扶着泥土地,开始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需要思考一下他接下来该怎么办。给他爹治病花光了他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乡亲们不少钱。别的不说,他得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活下去、如何才能混上一口饱饭。

“占愚,”听见有人喊他,林占愚赶忙回过头,只见深沉的夜色里老村长正站在不远处冲他招手:“跟我回家吧,今儿晚上先住我那里。”

于是林占愚就跟着老村长走了。对方回了家什么都没说,家里的几口人也只是在每每瞧见林占愚时露出些既怜悯又无奈的复杂神色,直到小半个月后年关将至的一天夜里,村里的老老少少再次相聚。

“村长啊,不是俺不想养,你去俺家里看看。”他们村子比较小,里面的人家多少都有些亲戚关系,好多都是没出五福的,论辈分林占愚可能还要叫这说话人一声四大娘。

她掰着细瘦黢黑的手指头数量着,话中已然带了哭腔:“俺家有六张嘴要吃饭,这阵子正准备去俺二哥那边借米呢。”

林老村长望着眼前面黄肌瘦的妇人,心里也为难得很。他又何尝不知道乡亲们的困境呢?他是村长,对此再清楚不过,他自己的家中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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