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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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人未散

  1.

  一个月后,阿勒山所有展馆、建筑竣工,展馆内的展陈也顺利收尾。

  骆微城、宁孝庾及旅游局的王局等人悉数现身开幕式。

  为了营造艺术氛围,给阿勒山的「艺术文化季」开一个好头,开幕式特邀某交响乐团不远千里到场演奏,演奏的曲目,是知名作曲家郁翡为阿勒山量身打造的交响诗《千重》。

  正是仲春,冰消雪融后,山林之间一片绿意盎然。

  山林之间的交响诗,尤为壮阔。

  演奏当时,骆微城用手机给远在上京的郁翡直播《千重》首演。

  “第一次听正式演出,比乐队排练和录音的效果好多了。”

  骆微城要把音量调得很大,才能听清耳机里她的人声:“我没听过你和乐队排练。你指挥?”

  “你知道我当不了指挥的呀,比作曲还心累。”

  骆微城表情没什么变化,眼底却堆满笑意:“对了,为什么给交响诗命名为「千重」?”

  “山林之间,雪落千重碎,迎风一半斜。视频里就是这个样子……就你拍给我看的阿勒山落春雪的那个视频,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那是我在阿勒山遇到的第一场雪……”

  两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旁的魏桑吃了满嘴狗粮,瞄了几眼后,默默退到了远处,不想打扰二人世界。

  另有一位孤家寡人,远避人群,立在观众席末最高处,远眺群山以及这段时间的所有建设成果。

  姿态遗世独立,好似随时要飘然而去。

  可在魏桑看来,那分明就是黑心老板在睥昵人世,指点江山。

  过了会儿,宁孝庾从高处下来,径自离开开幕式,往展区那头过去。

  魏桑连忙跟上去:“宁先生,展区出事了?”

  “那个南瓜雕塑。”

  “啊……它怎么了?”

  “刚刚看了一眼,摆得位置有些偏左了。可以往右挪一挪。”

  魏桑脚下一停,猛地刹住车。

  宁孝庾走了两步,见没人跟上,回头淡淡道:“工人都撤了,你打算让我一个人搬?”

  那当然是,不敢。

  可是老板,那个雕塑,它……它很重啊。

  一边在优雅而磅礴地享受交响乐,一边却在工地吭哧吭哧地搬雕塑。

  魏桑深恨自己为什么要跟上去,一念之差问出那句「展区出事了吗」,她不问,不就不用跟来了吗?

  好不容易搬完南瓜雕塑,宁孝庾却坐在冰凉的还没开暖气的一间展馆里,不动了。魏桑并不想跟老板一块儿挨冻。

  外面至少有阳光,可展馆里不开暖气就什么都没有。

  她偷偷摸摸地蹭了出去,远望去,却见一个黑点顺着淡绿色的山坡往下移动,像是一个人。

  没来由地,心头猛地一跳,魏桑莫名其妙有种不好的预感。

  同时,手机开始响铃,来电,虞照。

  “魏桑姐?我到啦,你们在哪里?”

  2.

  虞照感觉身体恢复得不错。

  除了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到现在还无法弯曲,其余的,都还好。

  右手难堪大用,她用左手拎着行李箱,走在山路里,也颇健步如飞。

  其实住院到半个月,她就可以健步如飞了,只是师姐死活不让她出院,甚至不给她手机上网。

  很长时间里,她吃了睡,睡了吃,没事只能看看电视散散步,过着猪一样的生活。

  后来她趁师姐趴在床侧补眠的时候,偷偷抽出师姐攥着的手机,还用师姐的手指头按开指纹,上了会儿网。

  刚把手机塞回去,庄子怡就醒了。

  发现她鬼鬼祟祟,庄子怡捏着手机打量她半天,最终什么也没发现。也因为是午饭时间,庄子怡要出门给她拿外卖——这丫头嘴挑得很,不是江滨那家本帮菜就不怎么吃东西。

  取餐路上,庄子怡划开手机锁屏,却蓦地站住了。

  屏幕上赫然是关于313案的新闻网页,大概是偷看的人没来得及关掉。

  上面写的大意是,李正泽和宁仁政分别获十年以下刑期及没收非法所得,随着下游的供货黑市被一网打尽,313特大非法买卖文物案宣告全产业链击破。

  此外,宁仁政还将因账目造假等种种指控,接受证监会方面的调查。

  而这其实已经是两天前的新闻了。

  庄子怡沉默地关掉网页,拿了外卖回来,门刚刚推开了一条缝儿,就听见隔着被子的、压抑的一声抽噎。

  床上的小丫头整个人蜷在被子里,那团轮廓有节奏地颤抖着,偶尔倾泻而出的低泣,令她一下子红了眼眶,僵硬半晌后,只得关门退出去,坐到走廊的长椅上。

  这些天,再是后知后觉,警方过来做笔录时听到的只字片语、案件调查通告里再三出现的虞某,也足够她拼拼凑凑,知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件事情里的虞照,陌生得让她心惊。

  庄子怡时常会疑心,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可一切又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告诉她,没错。

  是虞照,为引宁仁政入瓮,不惜设局以自己做饵,成功送了调查专案组一个突破口,钓出了这条水面之下隐藏的大鱼。

  也是虞照,在要她报案引警方介入的时候,整个计划就已经成型。而这中间,小丫头蛰伏、忍耐、绸缪,如同一个娴熟而老到的杀手,只求关键时候,一击即中。

  整个过程里,虞照都没给她这样的局外人留下任何破绽,以至于到现在她还难以置信。

  可当知晓,虞照做的所有努力只为能查明母亲的死因时,那些牵扯利益、错综复杂的事件,又因过分简单的动机而变得哀切起来。

  虞照出院后,正式去警局见了童昉一面。

  对方给出的,关于沈思死因的调查结果,其实没怎么让她意外。

  “李正泽和宁仁政给出的口供是一致的。”

  “沈思参与洗白黑市文物,设计并造假拍卖记录,因为被恩师林笃发现,两人有了龃龉,在林笃的逼迫下,沈思退出策展行业,也打算停止非法活动,可能因为种种不顺,她可能想出去散心,就出了国,不小心在国外出了车祸。”

  虞照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她为什么要和宁仁政他们合作?”

  面前的女孩一张脸只有巴掌大,或因伤病瘦得下巴尖分明,大眼睛望过来的时候,楚楚可怜,哪想得到,她会单枪匹马做了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她心心念念,都是已故的母亲。

  童昉叹了口气:“李正泽给出的说法是,为了给丈夫的事业铺路,所以想维护好和宁仁政的关系。宁仁政给出的说法是,一个字,钱。至于她真正的想法,除了沈思自己,没有人知道。”

  3.

  后来虞照去沈思的墓前,将纸质的拍卖记录,一页一页地烧给了母亲。

  或许,意外就是意外,是她想得太多了。

  又或许,不是意外,不法的合作里,有一个关键人物想要退伙,所以另外两个合谋制造了一场「意外」,让其永远地闭嘴。

  不过,一切也只能到此为止了,毕竟出事地在国外,且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除非有人良心发现亲口承认,否则,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异国他乡,一个客死的女人,究竟是意外身故,还是死于谋杀。

  虞照安静地跪坐在母亲墓前,看着纸页上的火苗燃起,扔到铁盆里,一次又一次,重复着枯燥而乏味的动作。

  那些母亲留下的拍品编号,此后,都将化为尘埃。

  清泪尽,纸灰起。

  重泉若有双鱼寄。

  这些记录,就当作是给您的信件吧。

  不管最初,您出于怎样的目的,把拍卖记录放在我的保险柜里,可能那和您最初想的南辕北辙,也可能您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可我都已经为此尽了我最大的努力。

  妈妈,这一次,是认真地和您说再见了。

  虞照擦干泪起身,抱着铁盆,跌跌撞撞地走出墓园。

  那些年她为此殚精竭虑、辗转无眠,为此孤行长路,断情舍爱,到头来,才发现,胸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能留下。

  她感到梦寐以求的安宁,更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学校,一切前尘都被抹平。

  在这里,没人知道网络上的举报人「等灯等灯」是她,也没人在意,警方的通报里,是否出现了和她同姓的「虞某」。

  人们忙忙碌碌地为各自的梦想拼搏,擦着她的肩而过,她仍是这天地间一粒尘,渺小又微不足道。

  唯一的变化,是右手不再能自如地写字和画画,课余,她都会花费大量的时间来练习自己的左手。

  程昱得知她出院,打来电话,请她来射击场玩。

  她的手其实没办法射击,可还是去了,因为始终有想问的问题。

  “宁孝庾……后来有没有来过医院?”

  签完信托,替她洗清敲诈勒索的动机后,宁孝庾就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这些天,她亦不曾主动去问候只字片语。

  心里明知,她有什么资格呢?几乎是她亲手送宁仁政进去,她怎么还敢肖想其他?

  可无论嘴上说了多少遍放下,心却还在固执地裹着那个人不放。

  程昱猜到她要问什么,回答「没有」之后,眼看着小丫头眼神黯淡下去。他左思右想,忽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那之后没几天,他来过一次靶场。”

  宁孝庾有天来到射击场,打完飞碟靶,却没走,问程昱知不知道虞照和宁仁政见面当天的状况。

  程昱把知道的都说了,还给他听了虞照当时交给警方的、足以给宁仁政定罪的录音。

  事发现场的录音长达半个小时。

  除却在双方情绪激烈的交锋中,宁仁政顺着虞照语言陷阱自揭的那些罪行,剩下的就是,女孩一对多肉搏的声音,还有她倒地后,受到撞击的闷哼、指骨断裂的声响,以及种种,他甚至不敢往下听的呼痛。

  他很快就按下暂停键,手心里全是冷汗。

  再往前翻,这个日期的前一天,还有一段录音。

  点开听,似乎是一段她和宁仁政的通话。

  “他后来又听了一段前面的录音,但听完脸色很差,什么也没说,把录音笔还给我就走了,也没再问别的。”

  程昱说完,拿出录音笔。

  警方归还证物时,虞照因在住院治疗,时睡时醒,因此提前委托了程昱代收。

  这下,录音笔物归原主,时间过去太久,虞照也不记得录音的内容了。

  她戴上耳机,点开最后一段录音,辨认出是哪一条,接着,又照程昱说的,往前听了一条。

  才听了两秒,她整个人就像是跌入万丈深渊般,面上只剩下无法形容的灰败。

  ——原来我和贵公子的那段笑话,宁先生也听说了呀?

  ——我为什么玩弄你儿子的感情,现在你不是知道了吗?

  ——还是你觉得,我会在乎?

  4.

  临去阿勒山前,虞照找到自己微信里唯一一位律师,周曜灵,向他咨询关于信托的事情。

  周曜灵觉得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让她来事务所见面。

  等收到地址,虞照才发了怔。

  那么巧,周曜灵的事务所也在金融中心双子大楼,只不过安宁集团在A座,他在B座。

  一整个上午,某红圈所的周律师都显得喜气洋洋,精神饱满。

  有人调侃,周律师春风满面呀,桃花来了?

  作为律所里为数不多的「优质单身贵族」,周曜灵往常听到这话都要怼回去,今儿却破天荒地微妙一笑,回了办公室。

  等到午休时间,周曜灵匆匆接了电话出去,律所里的吃瓜群众才彼此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嗯,这绝对是有事儿了。

  周曜灵在楼下接到虞照,她穿得仍然很飒爽,飞行服夹克和牛仔裤,脚踩一双板鞋,颇显英气。

  这是个商圈,不远处就有商场和美食街,两人步行过去,进了一家淮扬菜。

  等周曜灵坐下开始点单,才留意到比起上次见面,女孩瘦得厉害。

  “怎么瘦成这样?在节食吗?”

  虞照显得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似的,摇摇头,低头咬住吸管喝了口杧果汁,没再言声。

  到这里,周曜灵觉得气氛还行。

  后来吃着饭,提起她要咨询的信托,女孩拿出一份信托协议,他接过时,还没在意,等逐条看完整个协议,又看到最后签了字画了押,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

  如果不是一个严谨的法律人,他可能会当场骂出声,再做出最恶意的揣测:这人签名是假的吧?

  一想到这么别致的一朵玫瑰花,有可能早就被别的牛粪染指,对方还有可能是个土大款,周曜灵顿时感觉饭都不香了。

  可女孩始终表情平静,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充满期待似的。周曜灵于是努力整理情绪,问道:“所以你现在需要的是……”

  问我这笔钱咋花,还是问信托是否有效?

  “我想问这个怎么能作废?”

  周曜灵噎了一下。

  小丫头的确有点法盲,因为紧接着就又问了个问题。

  “我这边撕毁的话有用吗?”

  当然没有。

  周曜灵酸过了,不爽过了,出于职业道德,仍是拿着合同给她解释。

  “你作为受益人的这个信托,是一个在开曼比较典型的Star Trust,也就是特殊信托制度,这个制度一般来说是可以永续存在的,从委托人的出资额度来看,基本保证了你一辈子生活无忧。”

  周曜灵微妙地盯着虞照,说道:“所以在我看来,你作为受益人,根本没必要想着废除自己的权益。”

  她只是沉默而执拗地垂了眼,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那到底有没有办法?”

  周曜灵是真觉得稀奇,想了想,又说:“是这样,特殊信托制度有一个设立要求,就是必须设立执行人,而且只有执行人有权向受托人提起诉讼,再有就是,如果你——受益人的利益受到了损害,也是可以向法院诉讼或者申请重组的。”

  说完,他摇了摇头,没办法地笑了笑。

  “但目前看来,你这个受益人除了觉得自己受益,好像并没有受到什么利益损害。至于执行人,也就是签字出钱这位……你最好还是和他好好商量一下吧。”

  虞照仔细听完,说了声谢谢,接下来两个人沉默地吃着饭。

  临分开,周曜灵终于还是没按捺住好奇,问她:“有件事有些好奇,但说出来的确有些冒犯,你不回答我也可以。委托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虞照憋了好半天,只觉其中的恩怨情仇,实在没法概括在任何单一的字眼里,最后,仍是破罐破摔地选择了最俗套的那一个。

  “前男友。”

  周曜灵掩饰着震惊,祭奠自己飞走的爱情,心说,这到底是什么绝世好前任,我也需要一个。

  5.

  宁孝庾枯坐在自己亲眼看着如何建成的展馆里。

  这是一个比较高科技的NFT电子展馆,展馆内六个面都有嵌入式的液晶显示屏,随着主题变换,显示屏里的艺术品内容也可以任意变化,还可以互相配合,形成光怪陆离的视觉效果。

  郁泽闵原本打算过来,但他人在海市,忙着筹备BWV品牌下的NFT画廊,分身乏术,这次没能参与「阿勒山」项目,还十分惋惜。

  这会儿,正给宁孝庾打来语音,和他说起那边NFT画廊的进展。

  外头的交响诗告一段落,宁孝庾耳朵离听筒远了一些——前阵子他的蓝牙耳机丢了,阿勒山附近都没有卖这东西的,最近连和庄闫安他们开视频会议都被迫公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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