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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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频生蹇阻思量遍

  1.

  今年的除夕比往常早,连小年也紧巴巴地凑在一月下旬的开头。

  饶是如此,街边挂上红色装饰的行道树,播放着喜庆音乐的商场,以及满溢着阖家团圆快乐的朋友圈……哪里都在提醒着虞照,过年了。

  可离开灵山云径,虞照才发现,自己无家可归。

  好在有个死党向岚岚,自小被娇养,成年后家里就在离美院不远的商圈给她安置了一个小窝,虞照得以跑去向岚岚的公寓蹭吃蹭住。

  深冬的清晨冷得厉害,让人不愿意从被窝里爬起来,虞照用被子蒙着头,皱着眉,听见电话和敲门声响个不停。

  几分钟后,她顶着起床气起来开门。

  向岚岚一直是赖床鬼,居然起了个大早,见她穿着睡得皱巴巴的长筒卫衣出来,摇摇头,指了指客厅里的人。

  居然是费以丞。

  奇怪了,明明昨天几个人还在Pub喝夜酒,怎么他都不用睡觉的吗?

  向岚岚清了清嗓子,不知是解释什么:“岩野飞去上京赶通告了,他还不知道这事儿呢,不然肯定会过来的。”

  虞照满脸困惑,揉着头发「哦」一声,没反应过来这是摆的什么阵仗,歪了头正要开口,却被费以丞劈头一句话炸得动弹不得——

  “你爸好像出事儿了。”

  “啊?”

  虞照蒙道:“他马上风啦?”

  这回换作费以丞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向岚岚脸一阵红一阵白,即便是当着发小说这种话,也让人忍不住给她一锤子。

  嘴真是损。

  等费以丞道明来意,虞照彻底醒了觉。

  行政处罚公告昨晚刚刚在官网公布,今天网上的新闻已经铺天盖地。

  只不过流传于金融圈里,在娱乐至死的微博热搜上掀不起任何水花。

  更别提虞照这种连微博都懒得上的人了。

  若非费以丞的父母都是投行人士,在一家子金融人士的耳濡目染下,对圈子里的风吹草动异常敏感,也不会这么快反应过来,找上门给虞照报信。

  只可惜,费以丞口干舌燥地说了半晌,在座两个学艺术的女孩没一个听懂,无奈,干脆往群组里发了几个网页新闻。

  虞照看着几个新闻链接,脑子嗡嗡直响。

  单是新闻题目就触目惊心,陌生的词组,陌生的句子,她甚至没办法和虞瑾明这个人联系起来,她不知道父亲明明只是个画画儿的,为什么会卷进这些事里。

  ——证监会因操纵市场和信息披露违法对赵某先后开出六张罚单,最高罚没款达27.7亿元。

  “赵某?”虞照嘟囔,“和我爸有关系?”

  点进网址,密密麻麻的字词入了眼,却不过脑子。

  除了主涉案人赵某之外,另有一些账户涉案的自然人均没一罚五。

  向岚岚同样刷着网页,比她更先崩溃:“这是在说什么呀?”

  虞照皱眉,手指往下滑动,终于在堪堪页尾的地方看到了一排名单。

  统计出来的「涉案账户」名单里,赫然躺着「虞某明」三个字。

  向岚岚显然也看到了这一行,僵硬着不再言声。

  当然有重名的可能。

  但如果惹得费以丞找上门,就意味着这一点也早已被验证过了。

  他一向消息灵通,不可能没搞清楚事情就咋咋呼呼跑过来。

  客厅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虞照立刻拨打虞瑾明的电话,对方已然成为空号。

  她感觉到心咚咚直跳,耳里一阵接着一阵地轰鸣。

  有那么一霎她觉得解气,虞瑾明遭到报应了,却又感到茫然——她的爸爸就这么丢下她走了,下落不明。

  不可否认,她恨过虞瑾明。

  恨他在沈思走后不久就开始和别人红袖添香,才子佳人,更恨他连给沈思扫墓都坚持不下来,找种种借口推托。

  她根本理解不了,真正相爱过的两个人,为什么只是阴阳两隔就轻易变心。

  在她心里,沈思一直活着。她固执地觉得只要自己不肯忘,妈妈就还在。

  可是虞瑾明,这个曾经和母亲相许百年,说好白头不离的男人,却想要把她忘了——在她肉身陨灭之后,让有关于她的回忆也彻底消失。

  虞照闭了一下眼睛,好半天才从初初的心悸里恢复过来。

  费以丞等虞照表情好了点,才开口解释:“公告才出来,目前我这边得到的消息是,虞叔叔离境出逃,下落不明,照一贯的流程,十五日之内不缴清罚款,会有人上门强制执行。也就是说,他名下的房产啊收藏啊什么的,都会进拍卖流程。”

  向岚岚听得心惊肉跳:“那不是相当于破产吗?”

  费以丞没否认:“新闻上说这次的罚没金是有史以来的顶额,我觉得虞叔叔可能是一时间接受不了,不知道怎么办了,才突然离境的。”

  虞照从头到尾都显得神游天外,这时候才问:“赵某是谁?他会知道我爸到底去了哪儿吗?”

  费以丞又搜出百科给她看。

  “就是这个赵柯。他这人在我们圈子里风评不好,因为之前也干过不少踩红线的事儿,被开过好几张罚单,但都是小打小闹,几十万几十万的样子。但这回不一样,二十多亿,是真逃不过去了。不交钱就得坐牢,听说他昨晚吞了半瓶安定,还在医院洗胃呢。”

  虞照皱了下眉,新闻上口口声声地说「二十几亿」的天价罚没款,但在她的意识里,根本想象不到这究竟是多少钱。

  就好比一个不画画的人想象不到红星老纸可以被炒到几万块一刀,一个不看展的人也绝对无法理解简单的图案重复罗列为什么会被上升为波普艺术。

  向岚岚已经有点蒙了,一手紧紧地搂着虞照手臂,一手安慰地拍着她脊背。

  费以丞又说:“你这几天做好心理准备,一个是,可能有各路人问你虞叔叔的下落,问你有没有和他联系之类的。再一个就是……”

  “如果你现在用的是虞叔叔的副卡,很可能会被冻结失效,所以钱这方面得早做准备,毕竟你还有两年书要读。”顿了顿,他补充,“当然,我这里你随时开口,咱们几个之间就别见外了。”

  虞照心乱如麻,怔了怔,低头打开手机银行,尝试着从银行卡里提账,提款成功后松了口气。

  又想起费以丞说的期限,十五天。

  如果十五天后,虞瑾明仍然没有露面呢?

  紧接着,她又百思不得其解,虞瑾明为什么要逃跑?

  她不认为,原因只是为了逃避罚款,虞瑾明不至于软弱至此。

  会不会有别的原因?

  她尝试着在电话簿里翻找虞瑾明的熟人,却不知道可以问谁。

  徒劳地放下手机,她陷入平生鲜有的,真正令她感到无措的时刻。

  向岚岚皱着眉问:“那现在阿照要怎么办?”

  “首先,得尽量拖时间。”费以丞显然对虞瑾明犯的事大概了解,给出的建议相当清楚和果断,“我可以帮你找个律师,先在期限内替伯父去提起行政复议或者诉讼,总之把这个年拖过去,说不定等年后虞叔叔回来,就有办法了。”

  虞照听得云里雾里,只是应承下来。

  费以丞想得很简单,再怎么样,虞瑾明也不可能在国外躲一辈子吧?

  连女儿都不要了?

  2.

  费以丞办事很讲效率,没几天就带着律师和虞照碰面。

  几人约在CBD区的一间咖啡馆。

  费以丞大学读金融,实习的地方就是附近一家名气不小的投行,西装革履一露面,惊得虞照险些认不出。

  和他一起来的律师看起来与他年纪相仿,个子高挑,模样英俊,说话文质彬彬,精英范本似的。

  费以丞给两人做介绍:“这是我们楼下律所的周曜灵周律师,别看长得年轻,比咱俩大半轮。”

  这话说出来也不怕得罪人,可见两人关系不错。

  周曜灵飞了他一个眼刀,转向虞照已经面露微笑,清清嗓子:“你好,虞照,我是周曜灵。”

  他礼貌地伸手,搭了搭指梢,又很快收回。

  虞照对衣冠楚楚的男人一概心里存疑,顶了个问号坐下。

  费以丞去取咖啡的工夫,周曜灵看出她不自在,便先起了话头:“以丞大概和我讲了讲你父亲的事情,可以说,不那么容易推翻前面的判决。不过好在,这件事对你个人的影响,只涉及金钱上的。”

  虞照皱了皱眉,未置一词,只点了点头。

  面前的女孩比他想象中镇定许多。在来赴约之前,周曜灵还以为会见到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家里即将破产的可怜兮兮的小姑娘。

  显然虞照不是。

  周曜灵眼里露出一丝欣赏,很少有这样年纪的女孩,在经历如此大的变故后能够不带怨怼。

  不哭不闹没什么,字里行间只是冷静地审视自己的力所能及,而非怨天尤人,自乱阵脚,已经难得。

  只一个照面,她在他心里已然十分特别。

  明明生得一张精致秀丽的脸,骨骼纤细,轮廓玲珑,却偏偏着一身性别模糊的休闲装,上身坐得笔直,双膝分开,一手落在桌上,百无聊赖地摩挲指节,是很英气的姿态。

  周曜灵不着痕迹地观察几秒,语气和缓地说起之后应当要做的安排。

  和之前费以丞给出的建议大差不差。

  费以丞拿着咖啡回来,虞照罕见地露出认真倾听的严肃神情,而周曜灵的视线一直落在女孩低垂的眼睫,几乎眨也不眨。

  费以丞心说不妙,做作地咳了一声,打断两人,一屁股挤到周曜灵旁边,把托盘放下。

  “说到哪儿了?”

  不出意外又收获周曜灵一个眼刀。

  “周先生说得差不多了。”虞照随手拿了杯咖啡,暖和被空调吹得冰凉的指尖,仍旧低眸,仿佛若有所思。

  费以丞「哦」一声:“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可以……先全权委托给周先生吗?”虞照抬眸,“或者,周先生不方便的话,可以为我引荐当地比较信得过的同行。”

  周曜灵在海市的红圈所做到合伙人级别,自然不会为了这样的小case(案子)贸贸然出手,太掉价。

  今天肯跟着过来见一面,一方面是看在费以丞面子上,一方面也因为赵柯的事闹得不小,好奇而已。

  他忖了忖,应承了后者,却也没把话说死。

  “我平时都在海市,这回是来这边出差,下个月手头的案子都告一段落,或许能亲自帮忙一二。”

  等虞照道谢离开后,费以丞才给了他一肘。

  “你不对劲啊周律师,这事儿要名没有,要利也没有,你上赶着说可以帮忙?”费以丞抱着肩打量他,「啧啧」道,“不会是看上我发小了吧?那真是可惜,人家学艺术的,恐怕对你这种中年男人没兴趣。”

  周曜灵兀自饮咖啡,当没听见,只觉这位远房表弟有如苍蝇,嗡嗡乱转,转得他心烦。

  3.

  这阵子虞照过得十分焦头烂额,为了方便准备申请复议的材料,干脆回家去住。

  其间她尝试着联系过虞瑾明几次,不出所料都失败了。

  连周曜灵引荐给她的那位律师都引以为奇:“活这么久了,没见过扔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给自己闺女的。”

  为了不暴露出其实她也没有多想救虞瑾明,虞照忍住了没附和,只是苦笑。

  可不是嘛。

  奇葩,着实奇葩。

  虞照也想撂挑子不干,可想想十五天后有很大概率会被法院强制执行,家里的财产如何处置先不提,关键是沈思生前的东西都还在房子里,她心理上是不容许有人踏进来染指的。

  无论以什么名义。

  连着几天她吃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成宿地做噩梦。

  一会儿梦见虞瑾明回来了,她质问他为什么夹着尾巴逃走,和他大吵了一架;一会儿又梦见沈思在家门口哭,毫无来由地,她跟着流泪,醒来后枕头湿了一片,头疼得厉害。

  只凭公告上寥寥数语,实在搞不清楚原委。

  虞照找上虞瑾明在美院的同僚世伯,想问问看虞瑾明都干了些什么,只是无一例外被敷衍而过。

  显然,美院这边也早就知道了虞瑾明出事,因为公告下来没几天,院方官网上就声明已经对虞瑾明进行撤职处分。

  同事们避之不及,也是情理之中。虞照并没有心存怨怼,却也没停下脚步。

  登门拜访某位世伯的时候,在对方家里倒是遇见一位妈妈的故友,四十多岁的样子,面容儒雅,一见她就喊出了她的名字,还说:“我是李叔叔,你小时候沈思带你去过我家玩,你不记得了?”

  经介绍,她才知道这个自称是她「李叔叔」的男人叫李正泽,可至于自己到底见没见过对方,却已经没什么印象。

  比起旁人把虞照当成个烫手山芋避之不及,李正泽就显得亲切许多。

  虞照告辞离开的时候,他还主动提出来送她。

  在车上,李正泽好心奉劝:“这里头的水很深,你去问美院的人,是不可能撬动他们的嘴的。”

  她警惕道:“你怎么知道?”

  李正泽见她不信,欲言又止,最终笑一笑,在她指定的地方停车,递给她一张名片。

  “总之,如果你遇到麻烦,可以来找我,我没法保证全都能帮到你,但我会尽力。”

  车子开走了。

  虞照站在路边,垂眸看向手中的名片。

  春泽拍卖行CEO,李正泽。

  大脑空白了一瞬,刺耳的蜂鸣从左至右贯穿,她目眩得打了个晃,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蹲在地上。

  有自行车倏地擦着她驶过,骑车人回头喊道:“别在这里挡路呀!”

  身后是一家生煎店,好心的店家走出来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她只是摇头,脸上说不出是怎样的失魂落魄。

  勉力站起身,虞照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到打车区域,挥手打车,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马不停蹄地到了家,她回到自己的卧室,打开衣柜里的保险箱。

  保险箱里放着一个文件袋。

  或许在某一段时间里,它曾被人不停拿出来打开翻看过,缠着的麻绳已经花了,袋口边缘也有些许破损。

  人们都以为沈思在日本意外身故,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可唯独她知道,沈思是为她留下了一些东西的。

  瞒过所有人,只留给她的东西。

  4.

  沈思去世那年,虞照只有十七岁。

  起初得知沈思出国,只以为是一次普通的出差,却怎么也没想到,去的人没回来,传回国内的,只有警方遣词生硬的噩耗。

  那时她正准备几个月后的艺考,当即放下所有,执意要跟着虞瑾明一起远赴阪城,亲自接沈思回来。

  捧回沈思的骨灰后,她和虞瑾明大吵了一架,近乎歇斯底里。

  年少幼稚,以为沈思的出走,全因虞瑾明在外的那些大大小小或真或假的风流韵事。

  于是,她扔了自小被虞瑾明手把手教着作画的画笔,放出狠话不再画画,怕自己会变成和虞瑾明一样朝秦暮楚的浑蛋。连艺考的志愿也改填去了海市,誓要离虞瑾明,离这个不再有沈思的家越远越好。

  那已经是当时的虞照,所能做出的最大抗争。

  来到海市后,虞照花了一段时间走出失去沈思的悲痛,却只是披上另一层自欺欺人的面具示人。

  一切的分崩离析都始于她大二那年。

  那年的某个假期,虞照回到家整理衣柜,破天荒地打开了自己一直闲置的保险箱。仿佛冥冥中被谁指引着,转动了命运的齿轮。

  记忆里,这个隐藏在衣柜里的保险箱应当是空空如也。

  打开的一刹那,虞照却愕然。

  保险箱里平放着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

  这显然不是虞瑾明放进去的。

  他几乎没有进过她的卧室,更别提知道她的保险箱密码,哪怕她从来没有往里面放过任何东西。

  所以,这是沈思放的吗?

  什么时候?

  在去阪城之前,沈思就已经把文件袋放进去了吗?

  如果这是很重要的文件,沈思却不放在主卧的保险箱,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对沈思而言,这些东西是连虞瑾明也不能托付的。

  心念电转间,她的手已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地绕开麻绳。

  文件袋里装着一沓厚重的A4纸页。

  内容是收藏品拍卖记录,近百余份,文件袋的一角沉甸甸地坠着一支U盘,插入电脑后查看,是与纸质内容一样的电子版。

  虞照花了一段时间去搞清楚,拍卖记录上枯燥无味的文字和数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最开始,她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沈思做展经手过的藏品记录。

  但随着翻看的次数增加,她才渐渐发现所有的藏品记录几乎都有一个共通之处。

  它们无一例外走了同样的拍卖流程:起先几次拍卖都是由国内外不知名的拍卖行经手,然后开始在大型的拍卖行露面,价格也随之翻了几十倍几百倍不等,直至达到一个令人咋舌的天文数字。

  未免也太过巧合。

  沈思不会平白无故把东西放进女儿闲置的保险箱,这个举动本身就是饱含深意的。

  幸好,虞照所学的专业是艺术管理。

  无数次,她借着学习环境的便利,隐去具体的拍品、背景、细节,将拍卖记录上令人不解困惑的部分,改头换面向别人提起,得到的反应大抵相似,都在隐隐指向同样一个答案。

  那答案令她脊背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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