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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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终意乱

  1.

  灵山云径有陌生的车辆驶入,一路畅行至宁孝庾所在的院落。

  院门处,比之前多悬了一块木匾,上书「看取莲花净」,皆以钟繇隶笔写就。

  王帅推门下车,在门口打了个电话,静候片刻,才被允许进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心绪不佳,知道他来,只说了「门没锁」三个字。

  王帅只身入内,走了没两步,一眼瞧见宁孝庾。

  二层阁楼前摆了一张藤椅,上头铺陈着暖和的羊绒毯,他躺在椅上,颇为闲适地裹在毯子里,手边落着一本看了大半倒扣过去的书,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望向院中倚墙的一丛竹,不知在想什么。

  “宁先生,您怎么坐这儿啊?”王帅愕然上前,“山里头可不比城里,容易吹风着凉。”

  宁孝庾带着倦意将视线从竹子上头移开,打量几眼王帅,捡起书起身往里走。王帅愣了一下,连忙跟上去。

  室内开着电暖气,空调反倒不受待见。

  王帅冷不丁从寒凉走进热气里,激得浑身打了个哆嗦。

  两人在一楼客厅那张长桌上坐定。

  王帅拿出平板电脑来,点开几个网页。

  “宁先生,事情办得差不多了,目前引起了不少关注。”

  目前微博热搜第一位,陈尚我画展被曝抄袭。

  第二位:BWV画廊,画自燃。

  第三位:陈尚我BWV个人冬季展。

  第四位:陈尚我抄袭Sivan。

  ……

  宁孝庾把电脑屏幕朝向自己,随手点开热搜首位,上头一条微博热评热转已经破十万,博主名叫「Sivan反抄袭基金会」,竟有着象征企业用户的蓝V。

  这条微博并无文字,只有一段视频。

  视频已经开始自动播放。

  画面的角度近乎诡谲,自上而下,时而传来背景音的嗡嗡声响,但只要看一会儿就不难发现,这个视角,多半来自室内作业的无人机。

  展场里人影憧憧,无人机摄像头靠近正中的一幅画作,在不远处停滞。

  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男人正与几人背对着镜头,立在一幅画前细细品鉴。

  变故是在瞬间发生的。

  眼前的这幅画作忽然在玻璃框内自燃,绽放出微弱的、淡蓝色的火焰。

  画前的几人不约而同地受惊向后退去,随着一声尖叫,有人试图喊工作人员要灭火器,可是太晚了,画布在短短几秒内已经燃烧殆尽。

  “快看!后面是什么?”有人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还有一幅画!”

  人群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幅主展的画作在特殊装置下燃尽后,竟露出玻璃框隔断后的另一幅画作——这显然是策展方精心安排之下的结果。

  或许只是一场噱头,周郎朗想。

  “在搞行为艺术?”

  画面中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即周郎朗,不解而又好奇地向前几步,看清玻璃后另一幅画作的刹那间,忽然失声道:“原来如此。”

  眼下这幅画,与先前被烧毁那一幅,构图相似,笔触雷同,但两幅图给人的视觉冲击力却是云泥之别。

  他在瞬间想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宁孝庾为何发帖请他来看一位初出茅庐的画家的展,甚至没有在主策展上挂自己的名字。当他问及陈尚我其人,宁孝庾又为何三缄其口,意味深长……

  原来宁孝庾请他来看的,并不是一场个展。

  而是一场精心筹划的揭露——或者说是,报复。

  与此同时,画廊大厅里,回荡着无人机里发出的、近乎诡异的机械声,众人闻之哗然。

  那机械音在反反复复地质问一句话:“陈尚我,你是否承认抄袭了Sivan的画作?”

  2.

  无人机环绕在已经蒙圈的人群头顶,一圈又一圈,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记录下所有人的表情,以及,突然冲入画面,试图挥手打落无人机的男人。

  那是陈尚我的经理人。

  “胡说!简直是造谣!”郑东年怒不可遏,“策展方的人呢!滚出来解释!这到底是谁动的手脚!一定是有人陷害!不许拍,快停下来!”

  没有人理会他,所谓的「策展方」自始至终只是冷眼旁观,甚至连保安都静立在原处,似乎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切看不见也听不见。

  郑东年近乎疯狂地跳着脚,锲而不舍地追着无人机,以为只要毁掉这会说话的机器,一切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陈尚我就还是他的摇钱树。

  无人机掉转方向,朝另一侧飞去,在周郎朗的带头下,众人举步跟上。

  紧接着,梦幻般的场景就在眼前发生了。

  一幅又一幅画作随着特殊装置启动,在玻璃框内焚烧成灰,露出隔热玻璃背后隐匿的、画家Sivan的原作。

  与之前一样,两幅画布局相似,元素相似,像发型或衣服不同的双胞胎。

  或许原作终究是原作,毕竟有着一个青年画家无法企及的感染力,在场的都不是外行,只一眼就明白,究竟是谁在东施效颦。

  “画于2013年。”有人辨认出原作上的英文落款,倒抽了一口冷气,“这甚至是……七年前的画作!”

  陈尚我最出名的《编号7》画于两年前。

  这意味着,陈尚我抄袭Sivan,从两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又或许更早。

  却,无人得知。

  不远处传来暴怒的人声,周郎朗停下脚步,回身望去。

  入口处,陈尚我指着主策展和总协的鼻子大骂。

  “你们敢阴我!竟然敢和我玩这一套!我告诉你,你们没有资格焚毁我的画,我已经报警了,我一定会告你!”

  周郎朗皱了下眉。

  郑东年精疲力竭也没能干掉无人机,发现陈尚我自己跑出来跳脚,心下一沉,立刻过去试图阻止。

  不管事情如何发展,作为涉事的画家本人,一旦言行不当,恐是万劫不复。

  事到如今,郑东年还心存侥幸,觉得陈尚我不会被就此打倒。

  被骂的总协和主策展始终沉默,无人机飞在郑东年头顶跟过去,发出滑稽的笑声。

  机械音再度响起,语调冰凉而嘲讽。

  “毕加索说过,摧毁的冲动也是一种创造性的冲动。陈画家,焚毁是这场展的一部分,你应当感到荣幸,你那屎一般的画作,参与了一场伟大的艺术创作。”

  陈尚我腾地转身,指着无人机,仿佛能够透过镜头看到「仇人」的脸。

  他脊背生寒,脑子嗡嗡直响,近乎咬牙切齿:“你等着!我要告你!”

  下一刻,语音切断,无人机停止拍摄,缓慢落地。

  背后操控的人似乎玩够了,懒得再对话。

  总协张扬刚要上前将机器回收,郑东年冲过来一脚踩下去,用力之大,足见心中的恨意,无人机瞬间七零八落。

  只是没踩两脚,就被赶过来的保安扣住了。

  “虞照!你叫虞照是吧?主策展?!哈哈哈,我呸——”

  郑东年双目通红,死死盯着她,女孩似乎无知无觉,缓慢地抬眼,看着他被保安拖出门去。

  陈尚我连忙追出门去,却见郑东年被扔在门口,灰头土脸,而眼前是……

  密密麻麻、将画廊大门包围的记者。

  陈尚我整个人呆若木鸡。

  不知如何得知消息的记者们蜂拥而至,将陈尚我围堵在当中。

  “这是您首次做个人冬季展吧,这场个展的策划你满意吗?”

  “您抄袭的关联词已经是热搜第一位了,请问你想不想对此做出什么回应?”

  “这场展的主策展与你是否有私人恩怨?”

  ……

  一个又一个问题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的当下,陈尚我才迟迟意识到:原来刚刚无人机在拍摄的同时,进行了直播!

  或许此刻,网上正铺天盖地地流传着刚刚录制的视频。

  陈尚我脸色青白,长枪短炮之下,心虚和慌乱都无所遁形。

  一门之隔,画廊内,周郎朗当先上前,向虞照道谢。

  “Sivan被杭城某画家抄袭的事,我其实早就知道,只是……”他慨然叹息,话锋一转,朝女孩欣慰地道,“感谢你的勇气,这是我看过的最精彩的一场展。”

  接着,周郎朗问她可否交换名片。

  在这位当世名家带头下,其余人也陆陆续续前来,向虞照或真或假地表示尊敬和谢意。

  张扬偏过头,见女孩面如纸色,心里大概明白原因,帮她象征性地接下几张名片,其余的便都借口挡下了:“抱歉,她太累了,不太舒服,能不能让她上楼休息一下?”

  “当然。”

  大家亦明白这只是托词,纷纷让开一条路。

  女孩道了声歉,快步离场。

  虞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了二楼,双腿似乎不是自己的,跌跌撞撞间,更不知要逃向哪里。

  胡乱推开一间储物室的门,她走进黑暗,才松了口气,不顾灰尘,跌坐进狭窄而闭塞的角落,似乎是哪个纸箱子上。

  她抬手捂住了脸,滚烫的泪顷刻奔涌。

  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有流过泪。

  这场展叫「倾城」,布展风格里,有往昔废墟般的残垣,也有现代精致的琉璃画框,是两种极端的结合。

  她在策展前言上写:“断壁残垣下得以存活的或许并非情爱,而是对人性卑劣本质的原宥。”

  她记得宁孝庾对这句大加赞赏。

  原来只是因为这样。

  他赞赏的,并非文案本身精彩与否,而是她笔下的「人性卑劣」几个字。

  因为这一场展的真实目的,原本就在于揭露人性的卑劣本质,即陈尚我的抄袭。

  她想起数日前初次来到灵山云径,想起无数个日夜的奔波,想起枕侧的缠绵,想起他说,你对我可以理直气壮……

  但事实是,所有人都知道,唯独她被蒙在鼓里,傻傻熬夜写策展前言,写文案,事事躬亲,鞠躬尽瘁……不愿辜负宁孝庾的「重托」,以为这是自己踏入行内的里程碑式的第一场展。

  到头来,不过是个笑话。

  3.

  平板上点开的视频播放到末尾,宁孝庾神色如故,未见波澜。

  只在画面中露出女孩苍白的脸时,才略微不自然地坐直上半身,搁在桌上的手,也几不可见地虚握成拳。

  他又翻了翻评论,除了部分质疑外,多数人倾向于讨伐抄袭者。

  王帅浑然不知,自觉差事办得并无遗漏,继续报告。

  “我这边已经安排公关部准备好后续的舆情观察,针对陈尚我扬言要告咱们这回事,您也大可放心,他之前抄袭的作品已经售出了,法务会以抄袭非法获利起诉他……”

  “王帅。”

  “啊?宁先生您说。”

  “你在安宁资本公关部干了几年了?”

  一般问这个问题,多半背后的含义不见得多好。王帅也算是个打滚公关界,见惯各路神仙的,否则也不会做到公关部的头儿。可偏对着宁孝庾,他打心眼儿里犯怵。

  无他,只因捉摸不透这位新老板。

  “三年了。”王帅规规矩矩地答,“还得多谢庄总和您看重。”

  “我是个新来的,谈不上。”宁孝庾笑一笑,“在安宁你可比我资格老。”

  “这是哪儿的话……”王帅跟着失笑,心里却受用这句肯定,“这不是给我戴高帽子吗?宁先生您有话就直说吧。”

  闻言,宁孝庾沉默了很久。

  “我把一个画家交给你团队做。”宁孝庾轻声说,“一个要求,让他红。即便做不到家喻户晓,起码也要在圈子里举足轻重,不至于什么样的脏东西都敢来染指。”

  王帅怔了怔:“营销一个画家?好说,我回头找个圈子里的熟手帮着炒一炒。不过呢……可能的话,最好我们还是能和当事人见个面,了解一下背景啊经历什么的,这样到时候也好编故事——您知道,营销这种事儿,没个好故事不行。”

  自始至终,宁孝庾的表情都显得很平静,听到这里,却仿佛觉得好笑,轻飘飘地看了王帅一眼。

  “人你是见不着。”

  “啊?”王帅摸了摸脑袋,“那……”

  “他死了。”

  王帅目瞪口呆,了悟:“Sivan?”

  王帅说不出话来的工夫,宁孝庾无意地偏头看向窗外,忽而微微一怔。

  “下雪了。”

  杭城的第一场冬雪,终于到了。

  4.

  虞照迎着雪回到灵山云径,踏着脚下薄薄一层素色,周遭极静,仿佛置身空山之中。

  院门上新挂了块儿匾,她驻足,仰头看了很久,才举步踏过门槛,走进去。

  深夜,庭中的地灯昏黄地映着新雪,窸窸窣窣作响。

  走进门,一楼煌煌如昼。

  长桌旁,宁孝庾安静地坐着看书,抬眼瞧见虞照,问道:“喝酒了?”

  喝了,而且不少。

  只是她没力气和他说这个,也不想说。

  洗漱完毕,她抱了枕头要往楼下走。

  宁孝庾挡住狭窄的楼梯口:“跟谁喝的酒?”

  很久没遇过这种醉鬼,宁孝庾忍不住皱眉。

  虞照只是沉默。

  他只好又说:“你想一个人待着的话,我下去睡,你不用动。”

  虞照嗤笑一声,终于忍不住似的,扬起下巴,眯起眼睛:“宁孝庾,你装什么好人?”

  宁孝庾微微合紧后槽牙,有点儿按捺着愠怒的意思,盯了她半晌,无奈道:“阿照。”

  她扬起一边眉毛,仿佛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要放什么屁」。

  “我很愿意和你沟通,如果你有任何问题的话。”

  “可我累了。”

  “累了在楼上睡。”

  她终于哑然,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笑了:“你还不明白吗宁孝庾,我不打算再被你安排了。”

  “虞照。”

  她莫名被这声唤激怒,退了一步,回手将枕头摔在地上。

  “你很想对我发善心是吧?你就想看我像傻子一样问你为什么,是吧?好,我给你机会,我让你解释,你尽管把你想说的话说完了,然后,别再来我跟前晃悠。”

  她语气不见得如何激烈,但每个字都透出怒意。

  至少相识以来,宁孝庾没见过她这样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

  他张了张口,擦着她肩膀过去,俯身捡起那只可怜的枕头,拍了拍。

  “我没到自诩神佛的份儿上,发什么善心?”字里行间带了解释的意味,他回身看她,“我怕你什么都不问,把自己憋坏了。”

  她偏头,冷冷地盯着他,脱口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宁孝庾走到床边,放下枕头,坐到床尾凳上,试图理解她的问题,“为什么我要做这场展?”

  “不是。为什么只瞒着我一个人,为什么把我当成傻瓜一样耍得团团转?这才是那天不让我去布展的真正原因对吗?”

  虞照说一句就往前走一步,直到足尖相抵,居高临下地逼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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