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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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响檀板

  1.

  十一月中,策展的行程几乎是摧枯拉朽一般朝前推进,但凡一点阻碍,在「宁孝庾」三个字面前也全变得不值一提。

  陈尚我几次提出来想见宁孝庾,虞照回来转达他的意思,都被宁孝庾轻描淡写地摇摇头回绝。

  她没问为什么。

  在这个男人面前,很多问题问了也是白搭,他不想给的答案,你就算翻山越海也别想逼他给。

  繁忙地开会,去画廊落地实施布展……团队里的人都渐渐和虞照混熟了,里头的人一半是庄子怡工作室的,另一半是魏桑找来的。

  相处久了,纵是宁孝庾很少露面,出席会议更是寥寥无几,但大家都不是瞎子,一男一女之间有事和没事,磁场天差地别,又岂会看不出虞照和宁孝庾之间的关系不清不楚。

  才子佳人的故事,自古虽是老掉牙,但胜在赏心悦目。

  毕竟,若论起和钱、权、名、利纠葛的饮食男女,圈子里再怎样荒唐离谱的关系都不缺。

  即使身份云泥,这样赏心悦目的一对,反倒更容易被接受和理解。

  张扬是宁孝庾这边的人之一,身兼总协和设计两个重磅职能,策展概念图就是他全权负责的。

  因为同样出身F大,虞照便喊他师兄,再加上策展落地的方方面面都要和总协沟通,一来二去,众多人中,虞照和他变得最为熟稔。

  这些天大家都在忙最后的布展工作,这是策展里最烦琐的一部分。

  陈尚我这次出了不到百幅作品,展陈设计精益求精,单是做展品配框、展线就熬了几个大夜。

  展陈设计虽不是虞照专业所在,但毕竟被戴上了主策展的高帽子,还是要没日没夜地陪着,事无巨细,都要谙熟于心。

  张扬和她同病相怜,陪着熬大夜的时候,他好奇地问过她一句,和宁先生怎么认识的。

  她窝在BWV展厅的沙发上迷迷糊糊,闻言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她想了想,才说:“我是先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暗中考察了一段时间,再去接近的。所以要说怎么认识的,应该是我一手促成的认识吧。”

  当然,这里头不乏上天好心赐予的两次偶遇。

  她说这话时姿态坦然。

  张扬算是宁孝庾的人,虞照岂会不知。因此,话能说几分,虞照还是心中有数。

  张扬被虞照这番「心机深沉」的发言惊到,半晌才眯着眼睛感叹:“行啊,师妹,是师兄小看你了,我还当是……”你一朵小白花被宁先生这等神仙似的人物勾得七荤八素,不知道天南海北了呢。

  既然是虞照先处心积虑,他就不操这个心了。毕竟想对宁孝庾处心积虑,也得有门路见着人才行。唯一困惑的只是……

  “你就这么和我交底啦?也不怕我回头闲聊不小心告诉宁先生?”

  虞照扬起手按在眼皮上,若有似无地一笑:“我倒希望你能不小心告诉他。”

  张扬蒙了,没琢磨明白,却听到门口风铃叮咚,有人进来了。

  虞照没动,因为听出了来人的脚步声,只懒洋洋地在沙发上张开手,仰着头等来者过来抱。

  宁孝庾地位特殊,若非有今日这个展,张扬未必能得见其一面,所以被魏桑安排来这里之后,铆足了劲儿求表现。

  在他心里,宁先生一展「迷城」年少成名,随展现世的画作更是被拍出天价。此后宁先生陆续出了不少影响业界的作品,甚至受邀参与威尼斯双年展的中国馆……在宁孝庾这个年纪,这样的履历绝无仅有,该是被奉为神祇。

  却不想,如今这位神祇走到这四仰八叉的小丫头旁边,神色仍冷若冰霜,拒人千里,动作却宠得没边儿——他伸手把人从沙发上抱起来,朝张扬点了点头,说句辛苦了,就扬长而去。

  过了会儿展陈设计师从小黑屋里出来,瞧见张扬呆若木鸡的,问了句:“怎么了?熬夜熬傻了?”

  张扬摇摇头:“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快瞎了。”

  “啊?”展陈设计师觉得他脑子「秀逗」了。

  张扬一副「你什么都不懂」的神情,心说,被闪瞎的。

  2.

  被抱上车扔到副驾驶座,虞照也不老实,等宁孝庾坐进驾驶位,又探身凑过去讨吻。

  宁孝庾正启动车子,冷不防温香软玉凑过来,难免心浮气躁,皱了眉避开:“别闹,开车呢。”

  “魏桑临走前叮嘱我照顾你。”虞照也只是逗逗他,见他不解风情,自讨没趣地坐回去系安全带,“把你生活上的习惯喜好巨细无遗列了个清单给我,那么厚一沓A4纸。”

  迈巴赫终于上了路,宁孝庾瞥她一眼:“所以呢?”

  “按道理,我得给你开车,可是我不称职啊。到时候魏桑姐姐问起来,我怎么和她交代?”

  宁孝庾嗤笑一声:“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偏头凝视他,对他的冷嘲热讽,无所谓地耸耸肩。

  有了肌肤之亲后,即便关系没到男女朋友的份儿上,总也还是更坦诚几分。

  男人端方温润底下的坏脾气也随着时间暴露无遗,冷心冷肺,动辄说话不留情面,要等他说句窝心的情话,或许哪天太阳绕着地球转才有可能。

  说起肌肤之亲,其实半个月来,就只有那一次。

  犹记得她醒来后浑身散架一般,他眉目清冷地靠坐床边,一勺一勺地喂她吃水蟹粥,什么也不提。

  名分之说,在他眼里仿佛毫无意义,显得她之前口口声声问他讨说法的举动也幼稚得要命。

  她干脆上了头来了劲,不就是比谁更渣吗?他不提,她也不提。

  后面工作紧锣密鼓,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每天她回来他已经睡下,又哪有时间思及情爱。至多不过溜上楼凝视他睡颜半晌,因怕吵醒了他,再略有心酸地下楼去睡。第二天她又起个大早离开,有些刻意回避的意思,但最重要的是,她不想辜负他给的这个主策展的名头。

  现在的宁孝庾,明明比之前那个看上去闪闪发光的「艺术品」次了不是一分两分,她竟还是觉得沉溺其中,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宁孝庾。”她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在凌晨一点钟的高速上喃喃,“你给我下蛊了吧?”

  他心平气和,带着骨子里的疏冷,戳破事实:“你自己心不稳,我不用下蛊。”

  “哦。”她头仰靠在椅背,侧着脸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瞧把你得意的。”语气有点要翻身做主人,把他当宠物逗弄的意思。

  他警告地瞥过来一眼,到底没和她计较。

  这段时间以来,还是头一次半夜回到灵山云径时,两人都醒着。

  各自洗了澡,虞照照例要在一楼睡下,才抖了抖被子,身后就有不速之客欺上来将她拦腰搂住,唇贴在她耳后,语声低沉:“说了多少次,睡这里要吹风,上去睡。”

  虞照将手覆在腰间箍紧的臂上,轻轻搭着,转头和他碰了碰唇,道:“上去的话,你不要碰我。”

  忖着她话里的意思,他披上君子面皮,显得很克制:“除非你想的话。”

  “我不想。”她很快回答,接着又迟疑地说,“但我想抱着你睡,像情侣那样。”

  他笑了一声,分不出是嘲讽还是单纯觉得她想法有趣:“你又没谈过恋爱,上哪儿知道情侣怎么睡?”

  她理直气壮,振振有词:“书里、电视剧里、文艺作品里都是这么表达的,可见小情侣就是要搂在一块儿睡觉。”

  他又开始轻描淡写:“我们又没在交往,什么时候变「小情侣」了?”

  她心凉了半截,咬唇发狠:“我不管你有没有,反正我今天就得抱着你睡,你不给,我就出去说你潜规则我,反正你宁孝庾比我要脸,拿你名字卖新闻我又不吃亏。”

  这话说得七真三假,实则因为气急败坏。宁孝庾也不恼,恍然道:“嗯,合着我是个工具人。”

  她回过身,仍被他搂着后腰,仰面看了他半晌,深恨他脸上的云淡风轻,不起波澜。

  谁能知道这一副好皮相底下,实则五毒俱全。

  虞照伸手捏住他脸颊,拽了拽,把他弄愣了几秒,刚想发作,她已经迅速放下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上楼睡觉觉了。”

  她这么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游击似的和他交锋,他还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躺到床上,他到底还是展开手臂把她拢进怀里,遂了她的心意。

  对宁孝庾来说,这么盖着棉被纯睡觉的经验绝无仅有。

  后半夜她睡相不佳,贴得死紧,整个人往他身上蹭,害他醒来后再没法闭眼,心猿意马强自克制,喉咙干得要命。

  伸手不见五指的静夜里,佳人在怀却只知道呼呼大睡,碰也碰不得,他睁着眼睛,无奈地喃喃自语。

  “欠了你的。”

  3.

  清早,先于闹钟,宁孝庾被一个电话吵醒,伸手一摸,是虞照的手机,上头显示着来电人。

  岩野。

  男的?谁?什么关系?

  致命三连问闪过脑海,他随手挂断,开了静音,又把电话扔在一旁,垂首吻了吻肩头蹭过来的前额。

  她迷迷糊糊没睁眼,以为是他自己电话响了不接:“谁啊?”

  “没事,睡你的。”他说。

  她果然没再问,动了动下巴,在他肩头找到了舒服的位置,又闭上眼睛睡过去。

  原本催上班的总协大人破天荒地没动静,她一个回笼觉睡到中午才醒,知道时间后急得抬手直捶宁孝庾。

  “中午了!我惨了!”

  看似绣花枕头似的粉拳意外有力道,他挨了两下受不住,制住她手腕:“怪到我头上?明明是你自己贪睡。”

  就知道不能答应和这男人同床共枕。祸水!

  虞照深感堕落,脱出手来,推开他起身下床洗漱。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厕所走到客厅,走下楼,又走上来,他躺在床上,靠着床头闭目养神,安静地听她来回走,最后往他跟前一站,说要走了。

  他睁开眼,眼底还发青,说句「路上小心」,却见她半天没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还不走?”不是着急吗?

  “你不送我?”她又露出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宁孝庾沉默了片刻,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因为她根本一夜没合眼这种事,到底说不出口,只好反问:“车费都是报销的,自己不能打车?”

  “小情侣都是要送对方上班的。”

  她是铁了心要用「小情侣」仨字拿捏他到底。

  他深深看她,表情仿佛风雨欲来。她不闪不避,就大大方方地和他对视,到头来他失笑,摇摇头,认命地下床。

  “折腾我你就爽了?”

  “爽。”她面无表情,抱着肩,以一个标准的稍息站姿看他穿衣服,“你不知道使唤渣男——尤其是你这种黑了心的渣男给我开车,有多爽。”

  宁孝庾只匆匆刷了牙抹了把脸,没刮胡子,更没梳头,只得戴上棒球帽。

  他抬手压了压帽檐,走到她跟前,力道放轻地扣着她下颌,迫她仰面与他对视。

  “我知道你心里打什么鬼主意,现在我给不了,等这个展结束,回了海市,如果你想法没变,再来找我。到那时候,能给的我都给,好不好?”

  温柔并非来自他轻缓的语气,而是望着她的深沉的眼神,摩挲她脸颊的拇指,以及眉宇间透出来的那股不知打哪儿来的忧郁。

  他是半担忧半恳切地在请求。

  这么好的皮相,世间孤品。她一时心动,于是不再剑拔弩张,收起一身的刺。

  最坏不过是不爱她,也不是他的错,她何必幼稚呢?

  “你……你继续休息吧。”她打了个磕巴,抬手摸了摸他眼下那片乌青,“是不是没睡好?不闹你了。”

  小丫头心软得太快,他不免又为此忧心,觉得她若是往后也这样对人处处妥协,容易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摔得头破血流。

  “衣服都穿好了,送一趟也不耽误事。”他说着,牵了她的手下楼,姿态坚定,不容抗拒。

  她只盯着交握的手,半晌没移开视线。

  谁知车子一路疾行,最后驶往的目的地却根本南辕北辙。

  虞照睡了一路,睁开眼简直五雷轰顶。

  “宁孝庾!”她一手扶着车门立在原地不动,“这是哪儿?”

  闹市中,宁孝庾很不容易才找到了路边一处停车位,正松了口气下车。

  闻言,他满脸不解,一只手插袋,另一只手关上车门。

  “你是杭城人,问我?”

  见她脸都白了,是真的心急,他才露出一点笑意,好声好气地走过去搂着她安慰:“给你放个假,布展都是些重活,他们去做就好了,不用你跟着受累。”

  虞照并不是很同意:“我毕竟是……”

  “好的策展人都是用这里的,”他打断她,修长的食指点点太阳穴,“不是去做展场工人。”

  这话从旁人口中说出来,虞照未必信服。可他毕竟是宁孝庾,行业中的权威,她便闭上嘴,心里虽然有些过不去,但还是妥协了。

  “好吧。”

  他露出「这就对了」的神色,牵了她的手,很自然地拖着她过了马路。

  身旁是车水马龙,处处尘世烟火气,她走了神,盯着他侧脸,他丝毫不察,走了没多远就开始拿出手机导航。

  她「扑哧」一声笑了:“你要去哪儿,还不如问我。”

  是了,这里有个土生土长的活地图,虽然找景区差了些意思,市中心她还是出入自如。不比他,虽是半个当地人,却仿似他乡过客,没有地图导航,去哪儿都举步维艰。

  宁孝庾回眸,小丫头双眼亮晶晶的,捏了捏他手心,亲昵到令他心头滚烫,似往百年碧甃里投下顽石,激得波澜骤起。

  这样的感觉太陌生,宁孝庾强自冷静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报出那百年老馆的名字,心里却久久回荡她清脆悦耳的笑。

  4.

  谁说过,到杭城不吃奎元馆,等于没有来过杭城。

  百余年的老店,仍是客似云来。或许因有过一众名流到访,这陈设朴素的面馆,早成了杭城一处鲜明的文化印记。

  大堂上摆满木桌木凳,声响嘈杂。她从竹筷子筒里擎出颇带岁月感的筷子,虞照细心地用茶水烫过,才递到对面的男人手里。

  见他皱眉,她忍不住笑:“没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吃过饭吧?”

  的确没有。

  以为杭城人必定钟爱自家的百年老店,问了魏桑后就打算带她过来,不承想体验生活的成了自己。

  “本地人呢,哪家馆子都能吃到片儿川、虾爆鳝,不是非得来这里。”她一面给他倒茶,一面解释,“就好比……海市人成天排队点都德吃港茶,可是真正的广州人吃早茶,不是非要去点都德的。”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当然,土著也爱吃奎元馆,我就爱吃。”

  因身处闹市,心下烦躁,宁孝庾本就话少,这会儿更是缄口不言,颔首算是在说「知道」。

  菜是虞照点的,一道黄鱼面,一道虾爆鳝面,没加旁的菜,吃面才是正经事。

  百年老店自有它的理由,面是真的好吃,她埋头吃得浑身出汗,抬起脸,发现他盯着看个没完。

  好像她吃东西的时候,他老爱盯着她看。

  虞照歪头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会儿吃东西更重要,干脆无视,继续大快朵颐。

  吃完后他结账,她先出去站在街边,拿出手机打算给张扬打个电话,这才发觉清晨时有个岩野的未接来电,便先回拨过去。

  一接通岩野便叹了口气:“大小姐,你没赶上我给你带的糯米藕,早上那会儿还热着呢。”

  岩野这么说,那肯定是他妈妈亲手做的糯米藕,知道他要来见她,所以嘱咐着带过来。

  她「啊」一声,有点懊恼:“明如阿姨做的吗?还有剩吗?”

  “没了,就那两口。”岩野故意说,“时间久了就不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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