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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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别久归晚

  1.

  虞照从高铁站出来,父亲虞瑾明接她上车。

  进市区后,她降下副驾驶的车窗,手肘搭在边缘朝外望。

  杭城正是桂花盛开的时候,独有的馨香扑面而来,浓郁又热烈,她深吸一口气,才真切地意识到这个事实——她回来了。

  “手拿回来,碰着怎么办。”虞瑾明偏头瞄了一眼,肃声命令。

  “哦。”虞照将手缩回来。

  虞瑾明升起车窗,接着清清嗓子,开口问话:“瘦了,是不是那里头伙食不好,吃得不好?”

  “没有,吃得挺好,就是运动量大。”

  “坐这么久车累了吧?”

  “还好。”

  “回来先好好安顿两天……对了,你什么时候返校复课?”

  “还有半个月呢……”

  虞照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直到虞瑾明问起「上次清明放假怎么都不回家」时,才若有所思地望向身侧的男人。

  男人正目不斜视地开车,并没有意识到「上次放假」这个关键词勾起了虞照某些不愉快的记忆。

  明明上次放假的时候,说好一起去给沈思扫墓,他却临时放了她鸽子。

  明明放鸽子的真实原因是他的小女友生病,却非要骗她是工作。

  明明那是她从小长到大的家,他却突然在电话里嘱咐她:“如果假期回来看到妍妍阿姨来,要客气一点,不要失礼……”

  训练基地里每周能打电话的机会寥寥无几,她那天近身搏击训练时受伤,整只右手连动弹一下都困难,罕有的通话时间,还是拨给了父亲。听到这番话,她几乎冷笑,什么也没说就挂断了。

  后来放假,她抽空回了杭城,却没回家。她一个人去墓园看沈思,和母亲絮絮叨叨说了近况后,又马不停蹄回了训练基地。

  她为什么不回家,原以为彼此心知肚明,没想到虞瑾明却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倒打一耙。

  虞照无声地笑了笑,转头瞧着他。

  察觉到视线,虞瑾明莫名心虚,清了清嗓子,又因前方换灯而岔开思绪,将女儿近乎冰凉的视线抛到了脑后。

  到家后,父女俩默默无言各自分开。阿姨早就烧好了饭,等着爷俩回来,虞照说要先洗澡换衣服,就径自回房。

  其实她是有事处理。

  路上手机就一直振动个不停,当时碍着虞瑾明在场,她一直没来得及查收消息。

  毕竟……这不是什么见得了光的消息。

  行李摊开未收,虞照靠着床尾席地而坐,找出iPad点开关联邮箱,收件箱里齐刷刷躺着一排邮件。

  打开最新一封,入目是图文信息,要是给不知情的人看,根本瞧不出这是偷拍,还当是什么模特的街拍大片。

  虞照饶有兴趣地轻哼一声,点开照片。

  青年侧影笔挺玉立,苍白瘦削的侧脸微微朝镜头转过来,像是发现了窥视,画面于是定格在他眼帘掀起的那一霎。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图片,直到屏幕黑下来,镜子一般映出她的模样。

  屏中的虞照眉眼如画,短发漆黑,堪堪过耳,皮肤偏麦色,肩臂用力时,露出紧致匀称的线条,只觉力与美兼得。

  她冷不丁从训练基地回到城市,却有些格格不入,仿佛误入动物园的野生豹。

  “出来吃饭了。”

  外头传来虞瑾明的敲门声,虞照这才收了iPad,起身往外走。

  开门,和虞瑾明打了个照面,对方皱着脸上下打量她,欲言又止。

  她这几年风吹日晒惯了,周围的人只比她更糙,因此也不觉得自己如何。

  可看在虞瑾明眼里,简直没法接受。

  ——不像个姑娘家的样子!

  他那个白白净净软软糯糯的小女儿呢?哪儿去了?

  沈思去世后,他和女儿的关系本就紧张,心里这般想,却没能轻易说出口。

  作为中年男士,虞瑾明并没步入「油腻」大军,相反,因为在美院身居要职,常年与艺术为伍,颇有几分道骨仙风,头发半长,在后头扎了个辫子,说起话来斯斯文文。

  他心里当然也是希望女儿和自己一样秀气斯文。

  可事与愿违。

  虞瑾明的视线在女儿如今的「粗糙」模样上打了个转,又心烦地转开脸。

  虞照恍若不觉,擦着父亲的肩头走到客厅,双手插在迷彩裤的兜里,脚步也吊儿郎当。

  后头的虞瑾明瞧见她这走姿,又皱着脸叹了口气。

  ——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一顿饭吃得十分安静,虞瑾明眼不见心不烦,懒得搭理眼前这个糙丫头。

  他还需要一点心理建设去适应虞照身上翻天覆地的变化。

  过了会儿,虞瑾明吃得差不多了,一抬头,却见虞照只拿筷子戳饭,面前的菜都没怎么动。

  “怎么不吃呀?不合胃口?”

  虞照搁下筷子扫了她爹一眼,没吭声。

  虞瑾明一肚子不满终于找到了由头发泄:“你看,劝你好多次要你回来,你不肯听,知道苦了吧?”他不耐烦地给她夹菜,眉毛皱在一处,“好好的姑娘家,非要跑去当兵,学人家在泥地里打滚……”接着,又抬眼看了看她,发自肺腑地摇摇头,表示接受无能,“晒成这个鬼样子……”

  虞照勾了勾唇,佯作乖觉地颔首,对这番指摘全盘受之。

  见女儿罕见地没杠回来,虞瑾明有了胆量继续唠叨:“过几天开学,东西收拾好了没有?要不要我送你去海市?”

  “今年妈妈的忌日你怎么安排?”

  她声音不大不小,语气也温和,绝非刻意寻衅,可席间偏偏倏地陷入死寂,唯有窗外的蝉声喧闹不停。

  虞瑾明张了张口,又低下头,含糊道:“嗯。”

  “清明借口要工作,这回呢,找好理由了没?”

  虞瑾明表情一下子垮了,想要发怒,却又没有。过了一会儿,他清清嗓子,搁下筷子站起身,决定息事宁人。

  “我想起来学校还有事,得过去看看。你接着吃,菜不够,让张姨给你做。”

  虞照冷笑一声,表情平静,筷子一下一下地戳在醋鱼的尾巴上。

  “我看不是学校有事,是你养的妞儿有事吧。”

  闻言,虞瑾明到底没忍住,蓦地回过身道:“有你这么和爸爸说话的吗?你看看你!这都是哪里学回来的词?低俗不堪!和小混混有什么两样!”

  虞照若无其事地对上男人的怒目,半笑不笑地扯着嘴唇,视线坦荡,不闪不避,一副「我就这么说你拿我怎样」的张狂态度。

  毫无来由地,虞瑾明在女儿面前总是不能理直气壮,被这么盯了一会儿,到底没开口说什么,忍着怒气推门走了,一副「此女不孝,懒得多说」的样子。

  虞照把筷子往桌上一扔,胃口全无。

  当天下午,她把摊开的行李箱一合,没和虞瑾明打招呼就直奔海市,一个电话打给庄子怡。

  “我回来了。”

  她只说了四个字,对面的人的声音就险些把她震聋。

  “你还知道回来?!”庄子怡用中气十足的声音怒道。

  庄子怡算是虞照在F大的师姐,大她足有三届。

  因为虞照入学早,比周围人小了两三岁,刚进学校时还是粉圆玉润的小丫头,尤其讨姐姐们欢心,更被系里的人当成吉祥物,谁都爱伸手揉她头发捏她脸,唤她「宝宝」。

  庄子怡也是其中之一,有事没事就来她跟前逗逗她,私下里也处处照拂,像极了亲姐姐。

  后来虞照去当兵,那段时间几乎断了联系,庄子怡还以为这小丫头人间蒸发,没想到居然还能从天而降。

  两人一见面,庄子怡就先把人抱怀里好一顿揉搓,接着嫌弃地打量半晌她晒成麦色的皮肤,又开始吐槽她直线下降的衣品,非要扯着她去商场买衣服。

  “我的阿照宝宝怎么能穿这个呀?”

  虞照一进商场就自动开了狙击滤镜,看久了头晕,十分钟过去,实在不行了,干脆把眼睛一闭,额头抵在庄子怡肩头耍赖:“师姐,我不舒服。”她做小伏低手到擒来,看起来真有几分柔弱。

  庄子怡只觉肩膀一沉,丝毫意识不到她的阿照宝宝已经今非昔比,还将她当成小丫头,于是护着头给「呼呼」:“啊,好好好。不逛了,走吧。”

  离开商场,虞照混乱的视野终于清晰起来,彻底松了口气。

  两人去吃饭的时候聊了聊这两年的近况,庄子怡毕业后做了策展工作室,颇像模像样,还试图拉她入伙。

  “我工作室接了个项目,十一要去杭城做展,你不是杭城人嘛,到时候来给我捧个场呀。”

  虞照抿着吸管只顾喝杧果奶昔,含含糊糊道:“等我把复学手续办完了就去。”

  庄子怡想起虞照三年前突然人间蒸发的「前科」,厉声道:“说好了,这回别想抵赖。”

  两人吃完出门,庄子怡拎着车钥匙道:“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把车开过来。”

  虞照乖乖插着兜靠边站,等庄子怡走了,才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

  手机已经振动很久了。

  是老A的语音通话。如果不是事态紧急,对方不会选择直接通话。

  接通,那头传来略显慌张的语声,没头没尾地道:“对方好像察觉了。”

  虞照却立刻就明白过来,心平气和地询问:“怎么回事?”

  “先声明,你托付的事儿,我可是半点都没马虎,从他一年前回国我就在盯着,本来从没出过错漏,结果这次他又进靶场了!”

  “你也知道,他到那儿玩时都清场,我进不去,就跟到大厅装成顾客去玩别的项目,结果他突然回身走到我跟前——天可怜见,隔了十几米呢,他居然能找到我说,每次来都能看到我,还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你说吓不吓人?”

  虞照静了片刻,微微皱眉,对那人的敏锐有几分意外。

  “他在警告你。”

  “我难道不知道他在警告我?我是想和你说,这人来头大,挺危险,我不能再往下跟了。”

  老A停了停,怕她不同意似的,还添了一句:“你也得为我考虑考虑,我还得在这行混饭吃呢是不是?”

  对方都这么说了,虞照当然不好勉强,只得道:“成,那就这样吧。”顿了顿,又微笑地提醒,“你们的行规你清楚的,我就不多说了。”

  “是是是,咱们什么关系,我能坑自己人吗?再说了,做生意讲究细水长流不是?”

  虞照懒得和他扯皮,敛容挂断电话。

  庄子怡刚好驱车过来,透过车窗,遥遥看到虞照眼带肃杀,一时以为是错觉。

  她降下车窗:“阿照?”

  女孩抬眼,笑容灿烂,还有点憨傻:“师姐,这么快呀?”

  庄子怡摇摇头,想,果然是错觉。

  “说是当了三年兵,除了晒黑还剩下什么?走两步就晕。”

  虞照没个正行地笑:“我还学会打架侃大山啦。”

  庄子怡瞥她一眼:“放屁!”

  2.

  虞照办完复学手续,跟着陌生的大三同级生老老实实地上了两个月课。

  虞照是横插进大三学年的,同班的学生多少都对她有些好奇。被问起休学三年的缘由,虞照却只是称病敷衍而过,并没有提自己当兵的事情。

  有道是吃一堑长一智,她是被几年前的「团宠」待遇吓怕了,担心再因为这个成了什么「新鲜物事」,引人议论和围观。

  一晃到了十一,虞照答应了师姐要去杭城捧场,早早乘了高铁上路。

  谁料,原是旅游胜地的杭城却下起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惹得游人怨声载道。

  城区一间名为「BWV」的画廊,门牌注明下午一点至晚上九点有主题展。

  倒霉的是,早上新闻就通知了红色暴雨预警。

  路上除了瓢泼大雨,根本没有几个人,更别说是大老远过来参展了。

  下午两点整,有辆车行云流水地开到门口。

  庄子怡没打伞,踩着高跟鞋从驾驶位下来,走到门口这几步路,一身名牌定制已经淋湿了。

  画廊的经理徐宝山急忙开门迎她:“你好你好,庄小姐……真是作孽呀,今天做展!偏偏红色预警!”

  这个展是庄子怡全权负责,没料到人算不如天算,辛辛苦苦策划一个月,全打了水漂,郁闷非常。

  庄子怡进去之后,四下环顾,没找到想找的人,狠狠一抹脸上的雨水。

  “哈——”她压着火冷笑,“你们老板郁泽闵呢?”

  徐宝山说:“出去接人了。”

  庄子怡横眉:“接谁?”

  事情糟糕到这个份儿上,他还能去接个什么大人物过来救场不成?

  徐宝山说:“这不是……老板上头还有个大老板嘛。”

  庄子怡皱了一下眉,又忽然想起什么,往大厅沙发上一坐,跷着腿开始打电话。

  电话一通,庄子怡翻脸如翻书,语气甜了八个加号,听得徐宝山悚然一惊:“阿照,你到哪里啦?”

  虞照回应:“刚下高铁……画展情况怎么样?”

  庄子怡唉声叹气:“根本没人。暴雨红色预警啊,谁敢出门?之前发函邀了几个熟人撑场面,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道歉,说来不了了,你说我能怎么样?逼着人家出门「游泳」啊?”

  虞照「扑哧」一乐:“我不是来「游泳」了嘛。”

  庄子怡终于露出笑脸:“就知道贫。行了,快过来,路上小心。”

  挂了电话,她脸色又变回夜叉模样,接着拷问徐宝山:“你刚刚说什么?还有个大老板?”

  徐宝山说:“啊呀,你不知道啊?大老板姓宁,我听到老板管他叫三哥,听说从国外回来没多久,建馆最大头的资金都是从他那里来的……”

  庄子怡「哦」一声,神色奇怪。

  大老板姓宁,郁泽闵叫对方三哥,那不就是宁孝庾吗?

  她还真不知道这个画廊居然和宁孝庾还扯上关系了。

  说起来,宁孝庾也算是她的青梅竹马。

  宁孝庾亲妈叫郁令文,郁、庄两家又打好几辈子起就是世交,这一代的孩子们,也自然打小就被各路关系网套在一起,想断都断不开。

  宁孝庾行三,她就和郁泽闵他们一起喊三哥。宁孝庾在十六岁出国读书之前,一直以兄长自居,平辈中充当首脑角色,看管几个小屁孩。

  宁孝庾能服众,事出有因。

  他是家长口中的优秀模板,样样拿得出手。

  他以这种优秀人设一路长到十七八岁,引得无数少女前赴后继。庄子怡也曾因年少无知栽过跟头,还特意追到国外一起留学,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已经有多年感情基础,再发展一下也不是难事。

  结果自然是铩羽而归。

  宁孝庾不愧有「钢铁之壁」的美名,她撞得头破血流,也没得到半点便宜。没几天,她哭唧唧地启程回国,再也没提过「宁孝庾」这三个字。

  “庄小姐——”

  思绪被扯回来,庄子怡抬起头,徐宝山正一脸好奇地问她:“庄小姐和我们老板认识这么久,知道那个宁先生什么来头吗?”

  庄子怡一脸镇定,若无其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好奇啊?问郁泽闵去。”

  要是知道宁孝庾会来,她可能会掂量掂量到底要不要做这个案子。

  3.

  事实上,在宁孝庾的计划里,本没有来杭城看展这一选项。

  这个错误诞生时,他正坐在办公室加班。

  手边是厚厚一摞关于「阿勒山」计划的可行性报告,MD(董事总经理)、风控、合伙人等围坐一圈。

  投资总监祁山笑着打趣道:“说实话,您这边的艺术基金会一开始出这个计划,我心里觉着这事儿就是纯砸钱,后来天英娱乐掺了一脚,我才觉得有戏了。”

  「阿勒山」计划,是宁孝庾以及Victor艺术基金会未来一年的重中之重。

  「阿勒山」计划的萌芽,与宁孝庾曾经参与过的日本某艺术节策展有很大关系。

  那次策展与以往不同,目标地点是乡下。

  艺术家们集结到农村,把空宅、废宅改造为艺术品甚至展厅,将村落艺术化,再通过艺术节的宣传,带动整个偏僻地区的旅游业发展。

  整个过程给了他很大启发。

  于是回国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该计划纳入工作进程。

  在偏远山区策展这事儿,谁听了不觉得扯?

  他和好友庄闫安,同是安宁资本的创始人兼合伙人,两人的追求却天差地别,一向是资本和理想碰撞。

  再加上,安宁资本除了宁孝庾和庄闫安,下头还有一堆人,他们未必同意为他的理想主义买单,对此,他有心理预期,也不想搞一言堂。

  为了避免产生矛盾,他在一开始就成立了Victor艺术基金会。

  也就是说,花钱打水漂的事儿,他起初是打算自己一个人扛。

  后来基金会花了一年时间来寻找目标地点,也受过不少阻碍,最终和阿勒山当地的旅游局达成一致,又通过庄闫安的人脉,引入了天英娱乐的综艺项目。

  到了这一步,可就不只是艺术和策展这么简单了。

  产业链有了,后续天英的节目一拍,宣传也有了,不怕投资收不着回报。

  就算无法信任艺术的力量,明星效应总是值得信任。

  世界现在就是这么荒诞。

  自此,安宁资本下头的风控和其他MD才稍微有了松动的迹象,表示愿意跟着掺和一脚。

  祁山哗啦啦翻着纸页:“目标地点确认为阿勒山,我们这边的评估是没问题,当地景色不错,就是没什么人知道。”

  其他人点头表示同意。

  又有人调侃:“宁总眼界高,这事儿造福社会啊。”

  “对对对,带动脱贫致富。”

  庄闫安听得想笑,这些人倒是忘了一开始项目提出时面露的难色了。

  宁孝庾一言不发,手指翻动纸页,仿佛一目十行。

  其实这份报告他早就一稿一稿看过无数次,是他亲自看着下头改出来的,如今只是走个过场。

  他不说话,旁人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气氛就陡然落下来。

  一时空气凝滞,只有他翻动纸页传来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候,私人电话响了。

  宁孝庾面无表情地伸手按掉,再响,再按……如是反复,庄闫安终于失笑,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

  “什么人啊,电话追杀?”

  “没事,宁总,你接,正好咱们休息一会儿。”

  庄闫安伸了个懒腰,松松骨头,跟着说:“孝庾,你接电话吧。”

  宁孝庾皱眉接起电话,那头传来半是揶揄的质问:“回国这么久了,不来看我?”

  是表弟郁泽闵打来的。

  宁孝庾扬眉,轻描淡写地「嗯」一声,刚要说自己在开会,一会儿回电,就听郁泽闵接着道:“十一我画廊做展——可不是普通的展,庄子怡创业首展,你过来捧场,她说不定会高兴些。”

  宁孝庾挂电话的动作顿了顿。

  庄闫安坐得最近,捕捉到几个字眼,问道:“怎么还提到我姐?不会是郁泽闵打来的吧?”

  宁孝庾下意识地「嗯」一声,电话那头的郁泽闵却当成是同意的信号,不咸不淡地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宁孝庾怔了怔,没等答话,那头已经挂了电话。

  这是个不算美丽的误会,但它既然发生了,大约有天意。

  更何况庄家一年前办了丧事,宁孝庾彼时没能赶回来,这次正好借这个机会去看看庄子怡。

  他把文件一合,抬眼目视诸人。

  “那魏桑出个日程,事情就先这么定了。”

  4.

  海市离杭城顶多两个小时车程,宁孝庾出行当天喝了酒,司机又恰巧出事被吊销驾照,一连串巧合似乎隐隐暗示着这一趟他就不该去。

  可他还是没忍心放郁泽闵的鸽子,破天荒地买了高铁票。

  从车站大厅下到B2,狭窄的电梯里挤满了人。

  宁孝庾立在靠近门边的地方,手拎一只大象灰的牛皮包,瘦削的侧脸映在玻璃上,有一种萧索。

  身侧的女孩偷偷地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搭讪:“你是杭城人吗?”

  众人目光纷纷转移,聚焦住被问话的对象。

  宁孝庾闻声转过头,不经意展露全貌。

  盛容如玉山将倾,本该孤冷,他却没有。

  他身上有种很奇异的气场,眉眼分明是淬利的,姿态却安淡,世家浸淫更给了他某种克制,使他用温润敛去一身风华。

  搭讪的女孩还在心惊胆战地等回应,电梯到了。

  宁孝庾淡淡一笑:“不是。”

  未等对方接话,他已经快步走出去,将人甩在身后。

  稳健的脚步穿过各色停滞的车辆,B2层传来空旷的回响。

  这时,滚轮滑过地面的噪声响起,一个人影拖着行李,突兀地横穿过视线。

  在宁孝庾的记忆里,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虞照。

  她穿着白T和牛仔热裤,露出一双健美漂亮的腿,纤瘦却蕴含力量,大步走过他身前时,风掀起发丝,露出英气的侧脸。

  如果是郁泽闵,估计会似笑非笑地说,这女孩有点帅。

  但宁孝庾只是靠边站定。

  对面一辆车的车门打开,有个清瘦的男人追出来,头发半长,颇是风流倜傥,看起来是当地常见的那类「搞艺术」的人。

  这男人很明显是冲着先前经过的短发女孩去的。

  “阿照你等一下!怎么又闹起脾气来了,好好好,这次算我不对……”

  两人追着说话,相继到了与宁孝庾一车之隔的位置,最后竟站在那儿不走了。

  宁孝庾顿了顿,产生过一丝离开的念头,但转念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便站在原地,并非本意地将八卦听下去。

  长发男说:“好不容易放个假回来一趟,你不跟我回去要上哪儿?”

  女孩回应:“不劳你费心。”

  “你这是什么态度?”长发男怒了一霎,语气又放缓,“我不知道你反应这么大,我又不可能故意给你找不痛快……”

  “是吗?那你让她走吧。她走,我立刻上车。”女孩语气显得很平静,是在克制着愠怒,“我不妨和你说清楚,有我在,是不可能允许这种货色进家门的。”

  之后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

  长发男难堪道:“阿照……”

  宁孝庾抬眼,瞥见那男人车门没关,这个角度能看到副驾驶上坐着另一个人,露出鲜艳的裙摆,不难猜到身份。

  和眼前这个「阿照」,分明是一个浓艳,一个率性。

  这是……后院起火了?

  自古文人爱享齐人之福,坐拥佳人绝色,这种事不算稀罕,宁孝庾见怪不怪。

  谈话一时尴尬地陷入沉默,又过了片刻,女孩开口:“你和我说这些没意思,真的。”停了停,女孩有点嘲讽似的,“你就和她好好过,不要管我,我们就此分道扬镳,一刀两断怎么样?”

  长发男一时语塞,没再吭声。

  四下寂静,几秒后,长发男讪讪地走回来,经过宁孝庾,略带讶异地扫了一眼,上车走人。

  宁孝庾收回视线的工夫,女孩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一手撑在行李拉杆上,站得有些吊儿郎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帅哥,听得还开心吗?”

  5.

  宁孝庾复盘了一下刚刚半分钟的状况,意识到是自己站在这里的举动,让对方误会成了偷听墙脚。

  宁孝庾想了想,蹦出仨字来:“我等人。”

  虞照点头,展笑,唇边有两个小小的括弧。

  “哦,你等人。”虞照顿了顿,眯起眼,“但耳朵一直竖着吧?”

  这一次,宁孝庾无声地看定了她。

  一般人在他的注视下,顶多五秒就要偏头错开视线。但眼前这个小丫头显然有点骨骼清奇,和他对视了快半分钟,才脱口说:“行吧,我原谅你了。”

  思路太过跳跃,让宁孝庾无从接话。

  虞照话锋一转:“但也不是什么附加条件都没有。”

  宁孝庾皱了一下眉,虽然谈话开始得荒诞,却还是接下去:“什么条件?”

  她的眼神很亮,非常理直气壮:“把你的电话号码和姓名给我,万一我回头在外面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也方便找人负责不是。”

  宁孝庾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面不改色地看了她片刻。认为对方的举动已经超出「搭讪」的范畴,近乎碰瓷儿。

  就在这时候,郁泽闵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

  “B2,你车在停什么地方?”

  “F区……哎,我好像看到你了,你右手边。”

  他垂下眼讲电话,对「要号码」的举动压根儿没给出任何回应,就这么转身走了。

  虞照也不拦,挑着眉,站在原地目送他。

  宽阔的脊背撑满视野,他一手举着电话,无限贴近侧脸,她幻想冰凉的电话轮廓会擦过薄薄的胡楂,回过神来,他已经走了很远。

  前方,一部Chopster闪了闪车灯,他开门上车,片刻后,车子驶出去,直至消失不见。

  虞照在原地站着,酥麻感从脚底蔓延到手指尖,连思绪都凝滞。

  电话响了几次,都是虞瑾明打过来的,她把号码拉进黑名单,想了想,打开微信,在一个四人群组里发问。

  应知馀照情:“杭城有几辆 Chopster?”

  一语炸出了全体潜水成员,几人先是刷了一溜整齐的:“Chopster?求图!”

  众人惊讶的理由无他,只因这种车是Mansory厂下最出名的改装车,早已停产,只接受预定。也就是说,非常难搞到。

  除非家大业大加上钱多烧得慌,否则没人丧心病狂到花费近千万在国外定制一部改装车,花销倒是其次,改装车要想进关,上下需要打通的关节甚多,没点儿背景,车根本落不了地。

  在杭城,郁泽闵是车比人出名。

  所以死党之一的费以丞很快就给出回答。

  大橙子(费以丞):“杭城只有一辆,听说车主是个姓郁的二代……”

  大橙子(费以丞):“你在哪儿见着的车?”

  接着这句话,后头又跟上后知后觉的小伙伴。

  岩野:“你回来了?”

  蓝蓝的天(向岚岚):“??”

  蓝蓝的天(向岚岚):“出来喝酒。”

  ……

  虞照只顾低头私聊费以丞。

  应知馀照情:“郁什么?”

  大橙子:“怎么,打算傍个二代?”

  应知馀照情:“……”

  大橙子:“哈哈哈,开玩笑!现在就帮你打听。”

  过了一会儿,费以丞的信息传过来。

  【郁泽闵,均宁集团的少爷,现在开画廊呢,你要有事找他的话,去这个地址十有八九能见着。】

  点开定位,虞照微微一愣。

  这不是师姐策展的地方吗?

  6.

  高架上车队排成长龙。

  车已经堵了半个小时,郁泽闵耐心渐渐耗尽,偏头看了看身侧的人说:“雨下了一周,封路又堵车,你说是不是哪里有冤情?”

  宁孝庾老僧入定般:“堵着吧,不急。”

  郁泽闵挑了挑眉道:“我急啊,急着给你看看庄大小姐做出了个什么展。”

  “你们俩……”宁孝庾睁开眼瞥过去,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见郁泽闵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停停停——”郁泽闵面无表情,“三哥,我也不是小孩子了,给点儿空间。”

  宁孝庾自知戳中他痛脚,于是闭眼假寐,不带语气地劝告:“不想包办婚姻,就尽快和家里说清楚。”

  郁泽闵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回来一年了……怎么不和我们联系?”

  宁孝庾不睁眼,也不回答。

  郁泽闵偏头凝视他,只觉那从来微寒的嘴角竟浮上倦意,便不再追问,只轻声聊起自己的画廊。

  画廊的经理说宁孝庾是大老板,倒也没错。

  郁泽闵毕业后一心往艺术圈发展,被家里切断经济来源,逼他低头认错,谁知他自由惯了。

  反而借机和家里划清界限,除了一辆车什么都没带走,生活自然捉襟见肘。

  刚做画廊时,宁孝庾还在伦敦读书。郁泽闵打来电话请求支援,宁孝庾抱着「就当这笔钱打水漂」的心态,给出了友情支持。

  意料之外的是,这笔钱居然没打水漂,这间BWV画廊坐落于景区湿地旁,占尽山水气韵,而今在杭城还小有名气。

  堵了一个小时,道路终于畅通。

  郁泽闵被堵得没脾气,赶忙风驰电掣地开到目的地。

  画廊大厅里,庄子怡正坐着吃小点心,听到外头传来独一无二的轰隆声响,就猜到是郁泽闵开车回来了。

  “他们好像到了吧。”

  徐宝山起身要去迎,门被推开,郁泽闵和宁孝庾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

  看到宁孝庾走进大厅,庄子怡脊背僵硬地站在原地,一改跋扈做派,双手交握,非常拘谨,小猫似的低声喊了句「三哥」。

  宁孝庾打量她一番,见她似乎没因为丧母之痛而憔悴,略微颔首,说了句:“比以前瘦了点儿。”

  庄子怡「哦」一声,又把嘴闭上了,场面一时尴尬。

  宁孝庾毫无所察,撇过头四下环顾。

  郁泽闵一贯和庄子怡互不待见,也不理人,在旁抱肩站着,只问宁孝庾:“我这地方怎么样?”

  宁孝庾道:“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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