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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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9 章

  曾布所言吕惠卿陷害自己, 乃关市易法一事。

  为整饬巨商大贾把持行会,囤积居奇,牟取暴利之行, 朝廷于去岁设市易务,由官府出资于物价低时大量收购,再于物价高时售出, 以此平抑物价, 同时为朝廷增添一笔收入。

  原是对百姓及朝廷皆有利的举措, 却因触动商贾利益,被文彦博等部分大臣斥为“与民争利, 有失国体”。

  市易务确断了豪商巨贾财路,诸多新法也正因此点而遭人嫉恨,变法派官员自不畏惧人言,然赵顼作为皇帝, 不得不时刻怀抱谨慎。

  不久前, 赵顼从京中耳目得知市易务存在垄断、官霸情形, 不止损害富商, 也阻扰了细民生计,以致民间议论纷纭,故降手札与曾布, 令其察访此事。

  时市易务长官为吕嘉问, 此人得王安石信任,以户部判官提举市易务,欧阳芾亦与他在家中多次照面,印象里是位年轻敢为、对王安石尊敬有加的官员。

  然曾布受命后, 委任魏继宗为察访司指使, 命其调查市易务行为, 魏继宗却向曾布揭发了吕嘉问操纵市易务的种种“恶行”:贱买贵卖,重入轻出,广收赢余,挟官府而为兼并事。

  此已然违背市易务设立本意,曾布将魏继宗之言告知赵顼,赵顼又同王安石陈说此事,意欲派曾布进一步调查。

  王安石同意命人调查,却对曾布所陈之言持怀疑态度:

  “市易事,臣每日考察,恐不致如言者,陛下但勿仓卒,容臣一一推究,陛下更加覆验,自见曲直。”

  吕嘉问提举市易务,一向对身为三司使的曾布多有不敬,两人私怨王安石亦心知肚明,大抵王安石相信吕嘉问,赵顼相信曾布,故赵顼最终听从王安石建议,除曾布外,令吕惠卿共同调查市易务一案。

  “谁知吕惠卿那厮竟私底威胁继宗,逼他承认是我唆使他诬害吕嘉问,”曾布含恨道,“继宗不从,反将此事告知于我,我虽向官家言明,然官家并不以吕惠卿为罪,只对我稍作安慰则了。”

  “为何?”欧阳芾不解。

  曾布嗤笑一声,神色冷极:“王相认为我与吕嘉问素有龃龉,此事便是我刻意攻讦,公报私仇,官家虽信我,更信赖王相,王相要站吕惠卿,官家自会护着他。”

  欧阳芾一时失语:“......可吉甫为何害你?”

  曾布闭目,似回忆,又似失望:“自他守丧归来,我便觉他对我怀了恨意,我不欲评价他为人,然公道自在人心,我从未做过对不起王相、对不起他吕惠卿之事,可到头来,反是我成了阻挠变法的罪魁祸首。”

  欧阳芾见他如此,心内亦不好受:“夫君全然不信你么?”

  “与其说王相不信我,不如说王相更信任吕嘉问,更信任新法,”曾布笑道,笑里满含苦意,“我指陈市易务之失,于王相眼中便是首鼠两端,反复小人,与旧党何异?”

  曾布摇晃起身,向欧阳芾作一揖:“吕惠卿得势,我必失势,布留于京中之日不多了,但望二娘向王相表明布之心迹,布鞠躬尽瘁,惟求新法勿毁于小人之手。”

  *

  暮色四合,院子里小儿追逐,吕惠卿一身疲累地回到家。

  他已连续多日最后一个从经义局出来,此前同王相商讨的诗经义仍须作大量修改,归家后他也未能得闲,今日甫进了门,却听弟弟吕升卿上前迎道:“欧阳夫人来了。”

  欧阳芾正同吕惠卿之妻周氏闲话,不知说了甚么,惹得周氏眉开眼笑。

  吕惠卿迈入厅中,向欧阳芾微微作礼:“夫人。”

  两人望去,周氏立身道:“夫君,你回来啦。”

  吕惠卿官袍未褪,却是先朝欧阳芾道:“未知夫人来此,家中竟未能备顿丰肴晚宴。”

  “我坐坐便走,不打扰你们。”欧阳芾含笑。

  “欧阳夫人邀我上元夜去樊楼看烟火,届时我便不陪夫君了。”周氏眉染欢悦。

  吕惠卿虚咳了嗓,道:“既是夫人邀请,你自去就是。”

  “吉甫近日总操忙公事,无暇陪伴娘子,妹妹很孤寂呢。”

  “夫人!”周氏慌道,知吕惠卿不喜自己于他忙碌时烦他,将他偷瞄一眼,垂低了头。

  吕惠卿咳得更虚了:“夫人提醒的是......”

  “所以?”

  “呃,”吕惠卿稍作踟蹰,“待忙过这阵,定抽出时刻陪伴娘子。”

  “哦,那上元夜妹妹便交给吉甫了,吉甫记得带她去樊楼看烟火。”

  “夫人?”周氏讶道。

  吕惠卿猝不及防,张口结舌。

  欧阳芾忍俊不禁:“开玩笑的,吉甫整日为朝廷之事辛劳,哪能再这般折腾吉甫。”

  ......也非折腾。吕惠卿闭口不言,连月来用力过猛地工作,归家后脑子都些略迟钝了,欧阳芾的调侃也未反应过来。

  他是该歇歇了。

  “那上元夜我便遣人来接妹妹了。”

  吕惠卿于院门口送别欧阳芾,揖道:“有劳夫人。”

  欧阳芾将他看了看,迟了方刻道:“吉甫归京后,一切可还适应?”

  “谢夫人挂怀,一切尚妥。”

  “朝廷近年又颁布几样新法,吉甫若对此有何意见,尽可与我夫君商议。”

  “王相制定的条例悉为良策,纵惠卿参与,亦寻不出更为合适的做法。”

  “是么,”欧阳芾沉吟须臾,“你真的认为新法无任何缺漏之处吗?”

  吕惠卿拱手:“惠卿浅见,历来没有毫无缺漏的法度,但进步于过去,而可达成目的,便为好的法度。”

  “达成目的......富国强兵么?”

  “正是。”

  “其他人也作此想法吗?”

  其他人。吕惠卿猛然抬目视她一眼,见她表情不似有异,方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他人如何想法,惠卿不闻亦不必闻,但知若允人人动摇新法,人人阻滞新法施行,则改革万不能成功,此非王相之愿,更非国朝之幸。”

  欧阳芾曾往市易务于御街东面搭的数十摊位视过,其中确存价格过高之物,又问过温仪,温仪悄同她道,市井百姓或有对市易务颇具怨言者,尤其是京中卖瓜果的农户,遭市易务抢了生意,往往不得已贱卖农物与官,较之从前贱卖给大商户,“竟没两样”。

  此为农户抱怨的原话,然安享朝廷俸禄、逐利邀赏的市易务官吏并不在意这些,于他们而言,也无在意的必要。

  作为监察使的吕惠卿,不闻不问又是为何。

  “勿勉强,尽力而为即可。”欧阳芾终道。

  “是。”

  吕惠卿对于新法的坚定,使他成为王安石最好的助力,这一点便连曾布也比不上。

  欧阳芾离去后,吕惠卿回屋,望了眼无知无觉绣着针线的周氏:“好好与夫人相处。”

  “还用你说,”周氏抬目朝他皱鼻,“欧阳夫人同我可好了。”

  吕惠卿无语,半晌道:“过些日我陪你去趟娘家,探望下泰山,可好?”

  “真的?”周氏喜上眉梢。

  欧阳芾到底为王相之妻,讨得了她欢心,便也讨得了王相欢心,吕惠卿决定不再去想那些真情假意,以免想多了伤着自己。

  他失去的东西,他也会亲手拿回来。

  *

  归家途中,欧阳芾于马车内掀开帘幕,见道旁佝偻着数名衣不蔽体、面色灰黄的贫民,前行少许,复见三三两两或坐或卧的饥民,草履破旧,满面风尘,不似京中百姓,其中甚见妇人小孩身影。

  “今日怎多了这些流民?”

  “回夫人的话,这些俱是附近乡县逃难来的灾民,”马夫道,“今岁七月起许多地方久不下雨,耽误了秋收冬种,民户吃不上饭,便都涌进城里来求食,这雨若再不下,恐流亡之人还会增多。”

  欧阳芾望了眼铅灰沉厚的天幕:“希望早些下场雨。”

  “夫人说得是。”

  归家,王安石已然下朝,正于屋内端详案头搁的几张纸页。

  欧阳芾自他身后踱近:“我的字好看还是介卿的字好看?”

  放在以前她是万不敢这样问的,如今当真自信了许多。王安石搁下纸页:“你的好看。”

  他观着的是她誊抄的欧阳修的诗,从前的诗或有反复删改,杂乱无章者,她整理后便重抄一遍。

  “去了何处?”

  “去了吉甫家,邀周娘子上元夜观烟火,”欧阳芾道,迟了一迟,又道,“介卿,吉甫与子宣最近是否发生矛盾?”

  “他同你说的?”不,王安石随即否认了猜测,吕惠卿非爱与欧阳芾言道这些的性子,“你听何人所言?”

  “魏娘子与我说的。”欧阳芾道。

  “曾布找过你?”王安石霎时明白,眉心蹙起,眸里清晰闪过不悦。

  “他仅告诉我发生了甚么,别的未曾多说。”

  “他如何与你说的。”王安石显然不信。

  欧阳芾望着他:“介卿,你不相信子宣?”

  “他与吕嘉问素怀私怨,非我不愿信他,实他之言不足全信。”

  “那介卿何以相信吕嘉问?”

  “吕嘉问连日或数日辄至我处为事,施行次第皆我一一过目,若出牓胁得商贾,我必知晓。”

  “那介卿何以相信吉甫?”

  王安石微一凝滞:“......你怀疑吉甫?”

  “介卿,你曾说让我毋与你讳言,我有点,”欧阳芾踯躅,“我有点害怕吉甫。”

  她鲜少露出如此不安神情,王安石不由握了她的手安抚:“为何害怕?”

  欧阳芾遂将吕惠卿胁迫魏继宗诬陷曾布一事告诉他,王安石听罢道:“此为曾布一人之词。”

  “介卿。”

  王安石抿唇不言。

  欧阳芾忽有所感:“介卿,你是否早知吉甫为人?”

  王安石视向她,眸底含了叹息:“是。”

  “因吉甫之才,所以介卿愿意容忍?”

  王安石沉默少许,承认:“是。”

  “可子宣也有才干,介卿缘何不愿忍他。”

  “他与吕嘉问之间衔怨阻扰了他对新法态度,留他继续实行新法,惟添阻碍。”

  “人俱有犯错时,介卿肯原谅吉甫,为何不肯原谅子宣,”欧阳芾反抓住他的手,苦苦劝道,“子宣协助介卿开创那么多法令,又助介卿做了那么多事,朝臣每每反对,子宣便站出来于官家面前据理力争,他指责市易务或存私心,但只因他反对市易务,介卿便欲驱赶他,如此岂不将他从前功绩全部抹杀。”

  “阿念,”王安石冷静视她,“人皆会变,从前支持新法之人,后亦有反对新法一日,当一人反对新法时,我还应用他么。”

  “......可我不想你将身边之人俱推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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