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1 / 2)

加入书签

第 74 章

  颍州。

  庭院下坐着三位士人, 正相谈甚欢。

  时值九月末,天气转凉,日光罩在身上驱走微薄寒意, 恰到好处的温暖令人惬意舒适,筋骨也泛了懒。

  三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位已两鬓斑白,精神却还奕奕, 正向面前两位年轻士子道着甚么。

  细听内容却有些令人啼笑皆非。

  “听闻从前乘船遇风浪而受惊害病之人, 取多年舵工手汗浸过的木舵, 刮下碎末,与丹砂、茯苓等煎成汤药, 服用后便痊愈了,”年老士人道,“医者用药,或看似儿戏, 实则也见效果, 很难刨根究底。”

  旁的两名年轻士子听了, 其中一个笑道:“果真如此, 拿笔墨烧的灰给人喝,便可治愚钝,拿伯夷的洗面水喝, 便可治贪, 吃比干的剩饭可治佞,舔樊哙的盾牌可治怯,嗅西施的耳坠还可治丑。”

  话未竟,年老士人便捧腹大笑起来。

  身旁青袍士子亦忍俊不禁:“哥哥这张嘴便是总爱与人唱反调, 欧阳公勿怪。”

  年老士人摆了摆手:“子瞻言之有理, 老夫受教, 呵呵。”却是不久前致仕退隐的欧阳修。

  两个年轻士子,白袍的为苏轼,青袍的为苏辙,此番特意来颍州拜访欧阳修。

  苏轼七月离京出任杭州通判一职,赴任前先往陈州与苏辙相聚,后听闻欧阳修致仕消息,兄弟二人又结伴前来颍州拜望恩师。

  两人九月初抵达,这段时日同欧阳修四处畅游,吟诗把酒,可谓恬淡安闲,远离政.治纷争后,心境也随之开阔,颇有几分无忧无虑的意趣。

  三人饱读诗书,漫天说地起来意外合拍,加之苏轼擅戏谑玩笑,常惹欧阳修笑不绝口。

  攀谈间,院外传来马匹嘶鸣,下人传话道:“老爷,娘子到了。”

  未闻还有其他客人,苏轼、苏辙起身相迎,但见一名身着月白秋罗裙,外罩天水碧对襟褙子的女子在婢女跟随下步来,眸光相接,女子与兄弟俩皆怔了。

  “子瞻?”容貌姣好的女子讶异开口,视线转动,“......子由?”

  须臾,苏轼率先打破安静,扬笑道:“二娘。”

  *

  “叔父真是的,不早些告诉我苏家兄弟来了。”送走苏轼、苏辙二人,欧阳芾一面收拾着行李,一面向薛氏抱怨。

  “早些告诉你做甚,”欧阳修自屋外跨进来,“你便避开么?”

  “我——”欧阳芾扭身,凝滞失语。

  薛氏打圆场道:“他二人在朝中与介甫政见不合,子由又因介甫而遭贬黜,二娘见了他们确有些尴尬。”

  “尴尬?”欧阳修撩袍坐下,从鼻中哼出一声,“不论朝中有何瓜葛,他二人若敢在这儿给你脸色看,我便教他们收拾包袱滚蛋。”

  欧阳芾:“......话不能这样说,他们毕竟也无错。”

  她心知欧阳修仅嘴上一说,心里甭提多喜欢这两位学生,尤其是苏轼,欧阳修甚欲将引领文坛的重任托付与他。

  欧阳修最青睐的学生原为曾巩,然曾巩仕途坎坷,于士大夫间影响有限,后寄托于王安石,可王安石无心文章,只愿行孔孟之道,于是横空出世、年纪轻轻却耀如星辰的苏轼便成为欧阳修的理想寄托。

  薛氏自身后拍拍欧阳芾肩膀,示意她宽心。

  “你此番来颍州,之前的事便莫再多想了,”缓了一缓,欧阳修含蓄道,“近日秋菊开得正盛,闲时同你婶婶去西湖畔游赏,换换心情。”

  “好。”

  汴梁为国之中心,京中杂谈往往朝夕间便传至四海,大相国寺壁画一事,欧阳修与薛氏亦有耳闻,只不愿于她面前多言罢了。

  睡了一夜,次日方起,听得窗外鸟雀啼鸣,隐约人声交错,欧阳芾揉了揉惺忪睡眼,开门一观,正与庭下侧过目来的苏辙对上。

  目中诧异一闪而过,苏辙咳了声,错开视线。

  苏轼偏首望来,朝她笑道:“巳时初刻了,二娘还未起身?”

  “......我昨日方至,须歇一歇。”欧阳芾脸不红心不跳。

  薛氏见她模样,忙趋步来将她往屋内推:“这孩子,怎么只着中衣便出来了,也不怕人笑话......”

  “......有甚么关系,他们两个成了家的有妇之夫,还能对我作何想法......”尚未清醒的嘟哝自门扉后飘来,苏轼、苏辙互视一眼,各自笑叹。

  一盏茶的功夫,欧阳芾梳理妥善,换好衣裳,推门而出,两人仍于阶下等候。

  苏轼道:“正巧二娘也在,今日我们欲同欧阳公游西府山,二娘可有兴趣同游?”

  “西府山......”欧阳芾喃喃,踟躇目光自苏轼面上移至苏辙,后者容色和煦,朝她微笑:“二娘尚未用过朝食罢,可与我们一道在路上用了朝食,再登山不迟。”

  清空明净,鸟雀扑簌停落枝头,欧阳芾心间慢慢升起温度,应道:“好!”

  *

  苏轼、苏辙二人尚有公职在身,欧阳芾至颍州后,又过三五日两人便作别离去,赴任他乡。

  欧阳芾同叔父、婶婶住在一处,家事无需她再操持,白日里闲散无事,便常出门游览山水风物。

  自欧阳修归隐后,许多文人雅士乃至附近官员皆专程前来拜访,欧阳修又为热情好客之性,每与客人相携宴集、游园登山、访僧谈道,往往诸多诗酒酬酢,至归家后,欧阳芾亦帮其整理诗作文稿。

  文人聚会,欧阳芾有兴致则往,无兴致则不往,更多时候她爱伴着薛氏和欧阳棐,前者替她拾起了生疏数年的琴艺,后者知她喜爱山水风光,常带她往各处乡野山林里钻。

  她问过欧阳棐不入仕途是否惋惜,欧阳棐答,虽则惋惜,但年迈的爹娘更须他陪伴在侧。

  欧阳芾便不再多言。

  这日难得去了郊外,秋收时节,农户皆为生计奔忙,田垄里一片弯低的脊梁。

  欧阳芾坐于荫底,将翻滚麦浪画在稿上,不时有孩童驻足围观,她便大大方方将画稿示与对方。

  稚童于田间玩耍,手上沾了泥土来摸画稿,便染了小小指印在上面,爹娘见了教训道:“怎脏着手去摸人家的画,看教娘子的画都摸脏了。”

  “不打紧。”欧阳芾笑笑,最后那画也送了一位孩子,自己空着两手同来寻她的欧阳棐一道归家。

  欧阳棐与友人聚罢,来田间接欧阳芾,两人走在陇上,忽见前方不远处两个衙前正围着一名老者纠缠。

  欧阳芾驻步,观见那老者满头花白,苦苦哀求面前之人:“......还请宽限些时日,待田里麦子收上来,我们便能补齐欠的贷。”

  “夏料贷补齐了,秋料贷也该发了,”一名衙前不耐道,“这回你向衙门里多借些,欠的贷不就补齐了,何苦拿自己的钱还。”

  “可、可我家上回的青苗钱还未还清,下回再拿不出钱,该如何抵债......”老人面色惶惶,忧惧不已。

  “你家不是还有几亩田跟一间屋子么,还不上贷,拿地契抵押就是了。”

  周遭观望的农户皆叹息低语,却无一人上前。

  “敢问,”欧阳芾向近旁一位中年农户道,“那位老人家犯了何事,为何被衙前追着要债?”

  农户见她衣着鲜丽,面容白皙,料得她为富贵之家,客气解释道:“娘子怕非本地人罢,这两日正值青苗贷收息时候,县衙催得紧,还不上贷的挨家挨户上门讨要,那位老丈也算苦命,去岁儿子患病过世,家里再无其他男丁,借来的青苗钱还不上,官府又来放贷,老丈不肯再借,怕就此下去连祖传的几亩田地也俱要卖了。”

  “青苗法不是规定,乡民借贷皆取自愿,不准官府强行摊派么?”欧阳芾道。

  中年农户视着她笑:“娘子平日出门得少,却不知那纸上写的是一套,官差办起事来是另一套,咱们县的乡民又有多少是自愿借这青苗钱,不借官府便派人日夜催扰,大伙熬不住,最后也就都借了。”

  “......”

  “收成好时还能还上利息,落上收成不好时,甚有家财散尽的,走投无路逃往外乡的,听闻这老丈的孙子跟孙媳便是此前逃去别处,再未回来过,不孝啊。”

  衙前与老者纷扰声仍旧萦绕耳畔,欧阳棐叹道:“青苗法初衷虽佳,也确有抑豪强兼并之效,然抵不过官员层层剥削,不顾百姓生计,只为增添一己政绩,对原本穷困潦倒的百姓便成了雪上加霜。”

  欧阳芾抬目,又看了眼饱经风霜、额间布满皱纹的老者,向欧阳棐道:“叔弼,你能帮我个忙么?”

  *

  次日正午,衙吏寻上门,说是县令不敢受欧阳夫人的钱财,特来归还,又言已放宽期限,命衙吏不再打扰该户人家。

  薛氏不解询问,欧阳芾向她解释,昨日见一名老人还不上青苗钱,便主动替他将钱还了衙门。

  “傻孩子,你可帮他一次,难道往后次次可以帮他么,”薛氏不由道,“再者,你替人家还贷,县令自会打听你的身份,这钱定然不敢接。”

  “我明白,”欧阳芾道,“便是要他不敢接。”

  “这又为何?”

  “我已让衙吏告知县令,往后百姓还不上的青苗钱皆由我来掏,他若无胆领受,便不会再强行摊派了。”

  欧阳芾静静一笑,薛氏心头酸楚,握了她的手道:“傻孩子,你这又是何苦。”

  官府怕让朝廷得知,更怕让王安石本人得知,收上来的青苗钱乃出自宰相夫人之手,如此等于在说,自己辖内推行青苗法不利,害得百姓不但未更富足,反连息也还不起。

  “罢了,不谈这些,”打破低落气氛,薛氏作笑颜道,“昨日我同你叔父商量,眼见冬至临近,二娘不若在颍州与我们过罢了年再回京师,二娘以为如何?”

  “......甚么?”欧阳芾迟钝抬眸。

  *

  正月十六,游人如潮,歌舞百戏汇聚御街两廊,宣德楼下灯山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城楼之上,皇帝携后宫妃嫔、内外宗室大臣与民共赏佳节。中一位乃皇帝御座,垂黄缘帘,以黄罗彩棚围起,两旁立近身侍卫,帘外含掌扇执事。

  东西两座朵楼相对,左楼为宗室子弟彩棚幕次,右楼为执政戚里幕次。帐幕内外,声乐相闻,上下鼎沸。

  参知政事王珪端着酒樽步至阁外,向那道凭栏远眺,宛如松柏的背影道:“介甫不去里间闻赏乐舞,缘何独自在此赏景?”

  王安石回首:“禹玉。”

  王珪循他站立之处下望,见士庶仕女汇成川流,将宽阔御街堵得密不透风。“上元佳节,一年之中难得如此热闹,”他道,“不知又有多少才子佳人约在月上柳梢,黄昏之后。”

  他二人已过青葱年岁,对年轻人的情怀倒也看得颇开,不时含带调侃。

本站不支持畅读模式,请关闭畅读服务,步骤:浏览器中——退出网页小说畅读服务。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