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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逢不若上》(1)

  〇一 不等式

  “我昨晚又做梦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那个梦了。”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匆忙地走着,突然发现自己没穿衣服。”

  “从前的梦,只是下半身光着。而昨晚,全身都是赤裸的。”

  “我很窘迫,想找地方躲,见院子里晾着衣服,就偷了几件,躲进一旁的小屋,手忙脚乱地穿。”

  “然后我想,可算有衣服了。正当我松口气走出屋子时,发现外面站满了人,男女老少很多很多人,都在看我。他们看到了我偷衣服。但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一低头,身上又光了……”

  四月的风从半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带得柔软的白纱帘悠悠荡荡,阳光落到原木色地板上,令整个房间显得格外清透和惬意。

  方若好用左手抓着右手手腕,平躺在浅米色的布艺沙发上,闭着眼睛,声音不高不低、柔软平静,比春风更舒缓。

  反而是坐在一旁单人椅上的心理医生,眉头微蹙,将手中厚厚的本子往前翻了大半本。

  “你上次做这个梦,是三年前。”

  “确切来说,是三十六个月零九天前。”

  “那对你来说,是很糟糕的一天。你最尊敬的老师去世了。那么这次,又有什么糟糕的事发生了吗?”

  方若好闻言沉默。

  心理医生提笔写了几行字后,说道:“可以不说。”

  “不是糟糕的事。”方若好终于睁开了眼睛,一瞬间,如漆黑夜空中亮起的第一颗星星,如漫天莲叶中探出的第一朵荷苞,她原本木然而疲惫的脸,一下子有了鲜活的气息。

  她朝心理医生笑了一笑:“应该算是好事——今天,我要订婚了。”

  今天,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贺老爷子贺豫会在贺氏集团的年度庆典上,宣布将昭华影业全权交给长孙贺小笙,并公布长孙的婚事。而方若好,就是那位幸运的未婚妻。

  几乎可以预见媒体会如何报道这桩婚事,她会成为传说中一步登天的灰姑娘,平民嫁入豪门的又一个奇迹。

  她的自考学历,她的单亲家庭,她的植物人母亲,她的求职经历……会被一一挖出来放在闪光灯下曝晒。

  她见不得光。

  在众目睽睽下,她会变成没有衣服的姑娘,一心只想躲藏。

  贺氏是她千辛万苦找到的一件衣服,她要好好地穿起来,用力拽住,顶过这拨狂风暴雨,就能看到晴天了。

  过了今天,她就不会再做那个梦了。

  只要过了今天,她有了名分,就能彻底摆脱那个噩梦了。

  这是最最重要的一天。

  大理石雕成的举瓶女神披着一身月华,将水源源不断地倒进喷泉池内。

  方若好挽着贺豫的手臂走向露天的主会场,灯光将她的影子投映在水中,被五颜六色的灯带点缀得娉娉袅袅。

  人群随着二人的走近而围涌上来。

  “恭喜,老爷子。”

  “恭喜贺老。”

  “恭喜恭喜……”

  贺豫一边回应,一边为方若好引荐宾客。方若好乖巧地跟在一旁,有种自然而然的亲昵。

  角落里有人小声嘀咕:“那就是贺少的未婚妻?什么来历背景呀?”

  “普通上班族,据说十七岁就进昭华实习,从临时网宣一路爬上来的,人称拼命三娘,又漂亮听话,颇得老爷子赏识,就收家来了。”

  “哟,挺励志,麻雀变凤凰呀。”男客打量着方若好玲珑有致的剪影,暧昧地笑了起来,“别说,挺漂亮,不比小明星差,就是胸小了点。”

  “说穿了就是给小笙那傻白甜找了个厉害的媳妇呗。”百事通同伴揶揄地眨眼。

  “这小子真好命!啥都不愁坐躺收钱。”

  “人可雄心壮志着呢,说继位后要大展拳脚,赚个百亿出来。”

  “百亿?业内三大龙头去年的纯利也不过十几个亿,他一来就要翻十倍?不愧是京城四傻之一。”男客的视线在方若好的臀部流连,玩味地摸了摸下巴,“哈士奇上阿富汗猎犬,嘿嘿……”冷不丁被人撞了一下,手中的香槟顿时洒了一身。

  男客还在发愣,对方已道歉:“对不起,我的错。”说着递来一方洁白的手帕。

  而他的同伴看见来人,眼睛一亮:“这不是颜三公子吗?”

  那是个十分英俊的年轻男子,身材高大,衣着得体,未语先笑,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真是很抱歉。”

  男客见对方如此礼貌,也不好发作,只是看着自己被弄污了的衣服,还是有些不快。而他的同伴已拽住他的手臂,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说:“没事没事,擦擦就好了。小陈啊,这位是颜苏,颜博士的三子,长居海外,所以你不认识,呵呵。”

  “啊,就是那个颜锐实验室……”男客一惊,连忙上前跟他握手,“你好你好!久仰令尊大名……当然,还有令堂……”

  要说富贵人士最怕什么,答案只有一个——生病。

  而颜锐实验室,差不多是国内顶级的独立医学实验室,行业渗透率高达百分之十八,拥有世界最新的顶级检测技术。

  因此,是万万不能得罪的。谁也说不准自己哪天就会需要用到他们。

  而这位从没公开露过面的三公子,显然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不但递上了手帕,还留了电话,表示愿意承担洗衣费用,再三道歉才转身离开。

  男客不由得赞道:“颜家家教真好啊,名不虚传。”

  同伴注视着颜苏的背影,却是疑惑:“他不是在霍普金斯大学任职吗?怎么回来了呢……”

  而那边,颜苏已朝贺豫和方若好走了过去。

  贺豫第一时间看到了人群中最高的他,欢喜起来:“小颜!”

  方若好闻声转头,人流向两旁退开,时光的画布就此轻轻扯开,行走其中由远而近的那个人,面容逐渐清晰。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

  方若好简直不敢相信:“颜、颜……”

  颜苏走到距离她三步远的位置,立定,先是回应了贺豫的招呼:“您好,贺伯伯。”

  咦?他叫老爷子伯伯?岂非身份高了自己一辈?

  就在方若好心中嘀咕时,颜苏将目光再次转向了她:“嗨,老同桌。”说完他便笑了。

  棱角分明的五官,一笑起来,左脸颊上便露出个酒窝,显得亲切可爱——一如当年初见的模样。

  “你们两个是同学?”贺豫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二人。

  “嗯。高一时做过半年的同桌,抄了她不少卷子。”颜苏说着伸出手。

  方若好连忙回应,交握的一瞬,下意识去看他的手腕——空的,没有戴表。

  他……不再戴手表了吗?

  方若好悸然。

  这是……命运吧?

  在她订婚这一天,再遇她以为再也不会相遇的人。

  十年,断断续续,偶尔会想起的这个人。

  偶尔带着隐晦心情隐身登录社交网络看一眼对方状况的这个人。

  最痛苦时靠着反复抚摸他的手表才能获得些许力量的这个人。

  为什么……就这么突然出现了呢?

  方若好忽然警觉——这会不会是老爷子对她的考验?让她彻底断了过去,才能踏入新生。

  “好久不见。”她轻轻地说,然后,把手抽回来,用波澜不惊覆盖了所有的心旌摇曳。

  颜苏看着她欲言又止。

  这时后方有人叫他:“小颜!”

  贺豫笑着说:“去吧,你太久没回国了,去跟叔叔伯伯们打个招呼。”

  颜苏只好露出抱歉的表情,转身离开。

  方若好以为老爷子会问些什么,但贺豫什么也没说,只是带着她继续跟客人们寒暄。

  大厅的挂钟,慢慢地走到了九点半。

  贺豫的表情逐渐不太好看:“小笙还没到?”

  李秘书在二十四摄氏度的恒温环境里用手帕擦了擦汗:“说是路上堵车,应、应该很快就到了……”

  贺豫冷哼了一声:“那我休息会儿。”

  方若好连忙同李秘书一起,将他扶到一旁的休息室内:“我先去给您煎药。”

  贺豫靠在沙发上点点头,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方若好便去了后堂厨房。

  老爷子有喝中药的习惯,虽然没什么用,但心理上有依赖,每晚都要喝一服所谓的「安神汤」才能入睡。

  三年前,方若好成了他的专属煎药师,也因此引来了许多非议,最经典的莫过于:“看她给老爷子灌的那些迷汤,老爷子都选她当孙媳了!”

  方若好把手洗干净,戴上帽子和手套,将中药拆开,细细梳理好,放入冷水中浸泡。

  老爷子始终认为,一样东西,哪怕再无效,把仪式做到极致,就成了道。

  琴棋书画花酒茶如此。

  中药,亦如是。

  方若好一开始只是为了讨他喜欢,才将每个细节都做得一丝不苟,做久了,便觉出些趣味了。

  看植物在水中舒展,看水被火苗煮沸,看颜色一点点变浓,药香一点点蒸腾,那些浮躁的、焦灼的、抑郁的心绪,也仿佛跟着挥发掉了。

  实是非心静不能领悟其中妙处。

  她今天的心绪非常不宁,所以急需借助此事来平复。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身后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在煎药?”

  是低沉悦耳的男低音,刚才她已听过一遍。

  方若好的手下意识地按住料理台台面,脊背挺直了。

  那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咫尺的距离:“这几年,提起贺伯伯,有三件令人津津乐道的妙闻。第一件是他的台阶,据说想去家里拜见他老人家,得先爬足一百九十九级台阶,比登山拜菩萨还累。第二件是他的药田,他有一块地,专门用来种植草药,药效非凡。”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拈起散落在桌上的一块三七,轻轻抚摸。

  方若好没有回应,低头继续做事。

  颜苏便笑着歪头睨她:“你猜第三件是什么?”

  方若好还是不回应。

  “是他有一个当今最好的煎药师。”颜苏说着想将三七放回纸包中,却被方若好拦住,将那块三七扔进了垃圾桶里。

  “药不过二手。这是规矩。”

  颜苏立刻做了个举手再也不乱碰的动作:“Sorry,sorry.”(“对不起,对不起。”)

  方若好继续煎药,素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颜苏端详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我本以为老同桌再见,不会如此冷淡的。”

  方若好只好问:“这次回国做什么?”

  “你猜。”

  他笑着扬眉的样子真是好像当年。方若好的眼神不禁有一瞬的恍惚。

  就在这时,厨房的门被人撞开了:“我可爱的小好好呢?等急了吧……哟嚯——”身穿丁香色手工西装,却染着一头银发的年轻男子倚在门边,冲二人吹了一记长长的口哨。

  方若好意识到,她跟颜苏的距离,委实太近了。

  但此时再分开,反而显得刻意。因此她没做解释,回头继续盯着药罐。

  “啊呀呀,颜家的小叔叔啊!”她的未婚夫显然认出了颜苏,笑吟吟地抬手打招呼,“我们小时候见过的。在……”说到这里还刻意瞥了方若好一眼,“方家。当时方伯伯和沈阿姨还有如优都在。”

  颜苏看向方若好,见她脸上依旧没有丝毫表情,这才回应道:“你好,小笙。”

  “到点了,我该上台接受昭华的金印了。小好好,差不多了就过来啊。”贺小笙露出个识趣的表情,扭身离开。

  厨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火苗舔食罐底的声音。

  颜苏收起笑容,陷入沉默。他微笑时,眼眸灿灿宛如少年,可一旦不笑,就显得有些冷淡。

  方若好眼见差不多了,关了火。

  颜苏突然开口:“这些……真的是你想要的?”

  方若好的心「咯噔」了一下,右手手腕突然隐痛起来,必须用左手紧紧握住,才能遏制那种深入灵魂的悸痛。

  她深吸口气,有些不悦:“我应得的。”

  是啊,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她赌上青春,搭上情感,甚至付出了健康的代价,才走到这一步,被贺家认可,接纳她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今天,就是贺家给她名分的日子。

  她,就是等会儿要被推到世人面前的贺氏新成员。

  一想到这点,手腕的疼痛似乎削减了。

  方若好将药一滴未洒地倒入碗中。

  颜苏忽地说了第二句话:“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方若好眼中怒意一闪而过,蓦然转身,看到对方鼻梁和嘴唇间凹下的人中线,棱角分明。

  方若好开口:“你知道有个词叫交浅言深吗?”

  “我以为……”颜苏的眸底似有叹息,“我们是过命之交。”

  方若好一噎。

  他曾救过她。

  为了救她,他被车撞,住了好久的院。

  可是、可是……那又如何?

  命运在十年前就已产生分歧,他和她终究是两条路上的人。非议、规劝,对她而言都是无用之物。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应付这些。

  方若好的嘴唇抖了半天,终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好捧着药离开。

  她走得很快,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嗒嗒」有声,像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急着赶赴王子的舞会。

  当她回到大厅时,台上的贺小笙正好从贺豫手中接过标注着贺氏掌权者的黄金印,一西一中,一老一少,画面相映成趣。

  底下掌声如雷。

  贺小笙捧着金印走到话筒前清了清嗓子:“谢谢!谢谢爷爷对我的信任和栽培,也谢谢在座的各位为我见礼,我知道,我此刻接过的既是荣誉,也是责任。未来,我将继续引领昭华走向辉煌,为中国影业的发展做出贡献,让中国成为最大的文化输出国。永远前进——这是贺氏的宗旨,也是我的毕生追求。谢谢!”

  方若好垂下眼睫,也不知是哪个庸才给写的演讲稿。

  不过显然,贺小笙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因为能被邀请来参加庆典的都是有利害关系者,他们只会捧场,鼓掌越发卖力。

  “好了,下面,我要为大家介绍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贺小笙眨了眨眼睛。

  人群笑了起来,纷纷转头朝方若好看过来。

  “哈哈,看来不少人已经知道了。没错,我要介绍我的未婚妻给诸位认识,她就是——”贺小笙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挥了挥手,“若好……”

  方若好将药交给一旁的秘书,提着裙子朝贺小笙走过去。

  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欢腾鼓舞,但脸上不动声色。

  一步两步三步,她走得跟刚才一样稳。

  永远前进——这不是贺小笙的标语,而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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