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尾声(1 / 2)
第37章 尾声
“到了。”他说道。
雨刮器来回摆动着,饭店的大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车厢里静得可以听到雨水淅淅沥沥落下的声音。
炎雪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去开门。
“想不想去看看我们以前住的地方?”他忽然说道。
炎雪迟疑了一瞬,缩回手,说了一声“好”。
车开过大塘河畔,她看到大塘河已被治理得绿水清波,河中间装置着一个个喷泉的喷嘴,沿岸一带被打造成了休闲景观区,两岸伫立着一座座崭新的住宅楼。
“三棵大树。”他忽然指了窗外道。
“嗯?”炎雪忙向窗外张望,只见一片矮树绿荫中,三棵苍翠欲滴的大樟树一晃而过,周围俨然已成了一个公园广场。
“到了晚上,天气好的时候,这里可热闹了,好多大妈跳广场舞。”他说道。
炎雪心里感到一丝安慰,还好,它们终于被保留了下来。
开过教场山,这个印象中地处偏远曾作为法场的地方,如今因小城的扩建而位于市中心,绿树葱茏,亭台矗立,也成了一个地标性的公园。
车开上解放大街,这条街道已经拓宽了,她看到两边都是崭新的商务大楼、窗明几净的落地橱窗,以前的百货大楼、早夜商店、电影院都统统不见了。她来回张望着,问道:“以前的新华书店呢?”
“早搬掉了。”他说道,“我也不知道搬去了哪里。”
炎雪有些怅然,想起以前新华书店可是在小城里最繁华街道的最中心位置,是他们放了学很喜欢去的地方之一,现在竟然不知道搬到了哪个角落。
“这是西门桥。”他说着,开上一座毫不起眼的水泥桥。
“什么?”她急急打开车窗,冒着雨探出头去张望,只见一座不起眼的小桥在她身后快速退去。记忆里,它可是一座“大”桥啊,每次上下学时经过,上坡时可是要弓起背、“吭哧吭哧”用力蹬自行车踏板,下坡时又要紧紧握住刹车,生怕俯冲得太快太猛,她还记得那个雨天自己下坡时就在这里摔了一跤……
车子驶入狭小的陈家弄,放慢了速度。他开到前面一个广场停了车,他们再下车往回走。炎雪环视四周,猜到这一片全是古色古香的仿宋建筑的休闲娱乐广场应该就是以前的老城区。那绵延相接的覆了瓦片的屋檐、贮满“天落水”的瓦缸、洒落阳光的天井、弯弯曲曲的青石板小路……都消失了,只留下她心底里久远到发白的画面。
陆义阳带着她,走回陈家弄,在一栋老公房前停下。
“这一带水泥五孔板建造的老公房,明年底前全部要拆除。”他领着她走进去,走到那个门洞口。炎雪不禁有些恍惚起来,仿佛看见自己还是9岁时的模样,在那个严寒的冬天,第一次走进这里,脸上是一片对未来的茫然无知。
陆义阳已经掏出钥匙,去开左手边的铝合金防盗门,门上贴满了巴掌大的小广告。炎雪回头,看见自己家的木门外也早装了一扇铝合金门,简易得好像一脚就能踢开。
门打开,一股子霉味冲鼻而出,使她忍不住捂住脸。他开了灯,昏黄灯光照着满屋子的灰尘、七倒八歪的桌椅。
“我们这房子出租了十年,一直想卖掉,二十几万都没人要,现在好了,要拆迁,一下子补偿给我们七十万。”他说着,跨过一条倒了的凳子,走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
炎雪跟着进去,看见那床、书桌、书柜还在,只是破烂得不成样子了。他开了门,走到院子里去。雨还在下,她撑了伞,站在院子中间,打量四周,透过十字形孔洞,看到隔壁自己房间的门没关上,在风里“啪啪”地响着。
炎雪觉得,自己是站在一片废墟之中。时间的废墟,记忆的废墟,人生的废墟。她的心里有什么被轻轻掩埋掉了,有什么已经积了灰,有什么已经被遗忘了。
从陈家弄出来,他送她回饭店,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去给她父亲上坟。她说等天晴吧。他不再问,她也不再说什么。谁都明白等上坟回来,她就要走了。
第二天起来,天仍是下着雨。陆义阳带她去看以前的小学,其实哪里还有小学呢?早就成了一个小区,连带周围的弄堂和老房子都拆掉了。他们又去了以前的中学,如今已经成了老年大学,好在大礼堂、图书馆和篮球场都还在。他打了伞,替她挡着雨,就这样并肩、沉默着在校园里走。
宣传栏已经拆掉了,还有食堂和教学楼前的花坛,都不见了。他们要寻找的记忆,像被雨水打湿了的纸笺,连着字都化开了,拾不起来。
出了校园,炎雪说想去大操场走走。陆义阳陪着她过去,然而她看到的只是一座大楼。她站住,遥遥地望着。
“前年我陪我妈回来的时候,我来过这里,它还在。”他有些遗憾地说道。
他问她还想去什么地方看看,她想了一下,说“乌山”。他开着车带她过去,停在一个工地边上,指了远处的半壁残石道:“就剩那一点了。”
石头脚下,是偌大的工地,采石机日夜不停“轰轰”地响着。
一瞬间,炎雪问自己,她为什么要回来。
陆义阳调转车头,问她还想看什么。她毫不犹豫地说“没有了”。她累了,只想回饭店休息。和昨天的告别一样,他们对视一眼,只简单说了“再见”,喉咙里似是压着千言万语,然而待细细思量,却又是无语。
没有药,她一晚上都是睡睡醒醒,很早便起来,拉开窗帘,看见阳光照得雨雾都散开了,清晰地露出周围房舍的顶来。一眼望去,小城还是那个小城,却不是她记忆之中的那个小城了。
陆义阳一早已等在楼下。她上了车,他从后座上拿了纸袋给她。她一看,里面放着香烛、元宝。
“谢谢。”她说道。
“先去吃个早饭。”他说道,一早就发了短信给她,叫她不要吃早饭。
她上了车,看着他一路开车过去,开到以前的西门桥附近的一间点心店。还不到八点,生意已经好得没有座位了,很多人等在门口。好不容易有两个座位空出来,陆义阳让她坐下,自己去买点心。他买的是豆浆、焦饼和油条。炎雪拿了焦饼咬了一口,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样?”陆义阳笑着问道,“味道没变吧?”
炎雪点点头,看看门口收银台后面的老板娘,却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说着流利的当地土话。
“这是以前那个老板娘的儿媳妇。”陆义阳说道,“他们家的点心店已经开了两家分店了,不过我觉得,味道还是这家老店正宗。”
炎雪不由地感慨,这家乡的味道,竟在一对外地人手上流传了下来。
吃了早饭,炎雪仍意犹未尽,不觉想起小时候常吃的那些特产糕点来:“好想尝尝南糕啊!”
“哈,怎么跟我一样。”陆义阳笑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遗憾,“可惜老城区拆迁前几年,那做南糕的师傅就搬走了,老早之前就不做南糕了。这几年我老想着要再吃一次南糕,却总不能如愿。”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不断有一茬接着一茬的新鲜玩意儿冒出来,那些老手工艺早已湮灭在时光深处,连带那些小时候的美味,也只能永远停留在记忆之中。
他们开车出发。凭着妈妈和张叔叔反复确认的地图,他们在绕了很多圈子后,终于找到了她父亲的墓。野草长得比人还高,坟头上还长出一棵树来。陆义阳帮忙清剿了一下。炎雪用纸巾擦拭了墓碑上的红漆大字,然后点燃了香烛。
“爸爸,我来看你了。”她默默地说着,眼眶湿润。自从去了加拿大以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里实在太远,连父亲的灵魂都到达不了,这十年来她从未梦见过他。
她想起父亲走了,何生走了,妈妈说过“上天带走了一个爱你的男人,一定会送来一个更爱你的男人”,可是他们来过,又全都离开了她。他们留给她的回忆,比他们不曾来过更痛苦。
陆义阳开车送她回来,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过了好长时间,她才发觉了,他一直在绕圈子,没有开回饭店。她忍不住转过头来看着他。他俊朗如昔的脸有了风霜的味道,线条是比以前更坚毅了,额头上的那道伤疤淡淡的,已化作了陈年往事。她不知道这十年他都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我妈想回来,叶落归根,我跟你一样,根本不想回到这里。”他忽然说道,“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了。”
她心里有许多的话齐齐涌到嘴边,然而她知道她不能说。
“晚上一起吃个饭吧。”他说道,“明天一早我送你。”
她点点头。
炎雪回饭店休息,到了五点多,接到陆义阳的短信,说他已到楼下。他带她一路开到一家“快乐老家”,停了车。刚走到门口,服务员就热情地跑过来开了门,大堂经理迎上来,叫“陆总”,看来是来熟了的。他吩咐道:“就要那个‘陈家弄’的包厢,让你们老板过来见见老朋友。”
炎雪跟着他走上二楼,走进那个叫“陈家弄”的包厢,冷菜还未上完,就听见门口一个声音嚷嚷起来:“哪位老朋友来啦?”
话音未落,门口进来一个黑黑的胖子,头还是那么大,他见了炎雪,一怔:“这是……”
炎雪朝他微笑,道:“‘大头’,还记得我么?”
“啊,小雪!”“大头”挥舞着两只大手,热情地上来握手,“你怎么一点都没变啊?哦,不不,是比以前漂亮了,成熟了!”
炎雪笑道:“我还是你说的‘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材没身材’的样子呀。”
他赶紧摆手道:“哎呀呀,我胡说的!”
陆义阳和炎雪都笑起来。
“大头”开了几瓶好酒,大家边喝边聊。“大头”说他职高毕业后,做过成衣生意、香烟生意,后来接了他爸的厂子,干了几年,倒闭了,等陆义阳回来,他们就合伙开了这家饭店。
“你的经历都可以出书了。”炎雪笑道。
“我这算什么!”“大头”说道,“你没听陆义阳跟你说他的经历啊,他才真的什么都做过!”
“别说得那么夸张!”陆义阳笑道。
炎雪看着他,他笑笑,道:“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去了广州,发现唱歌根本吃不饱饭,就跑到海南找我哥,他不是去那里开发房地产了嘛,我就跟着他干了几年,后来自己有了点基础,就出来单干,做了几年外贸生意。后来我妈想回来,我就陪着她回来了。”
炎雪想起十年前,她为了找他,差点都疯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是跑到广州追求自己的音乐梦想去了。她心里酸楚,不觉苦笑一下。
陆义阳见了,一下子也想起十年前那段往事,神情一滞,也沉默了下来。
“大头”给她倒了酒,问道:“那个‘长脚’怎么样了?”
“你是说孙霞吧?”炎雪道,“她挺好的,她大学毕业就结婚了,跟着老公到济南去了,生了一对龙凤胎,如今孩子都上小学了。”这么多年她们一直有联系。
“哦哦,挺好挺好。”“大头”眯着眼睛笑,“还是她最有福气。”
“你呢?”炎雪问道,“你是女儿还是儿子,多大了?”
“大头”呵呵地笑,道:“我呀结过一次婚,还没等生小孩就离了,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呵!你们兄弟俩感情不会这么好吧,还要一起打光棍啊!”炎雪笑道。
“快了快了!”“大头”搔着后脑勺,说道,“小雪,你难得回来,多住几天,改天我带你去一个朋友开的度假村玩玩。”
炎雪道:“我明天就回上海了。”
“啊,这么急!”“大头”看看她,又看看陆义阳,“我还以为你是回来吃……”
“‘大头’!”陆义阳忽然打断他,举起杯子,道,“喝酒!”他不小心碰落了手边的手机,炎雪弯腰帮他去捡,却一眼看见手机的屏保,是十年前他和她在外滩的合影,他们唯一的合影。她的手抖起来。
她慢慢坐直了,举起杯子,道:“我这一走,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再见到你……们了,我祝你们,祝你们都健康、幸福!”她看着陆义阳,只觉得一阵泪意直涌上来,忙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
陆义阳深深看了她一眼,举起杯子,一干而尽。
大家都沉默下来,包厢里的气氛变得伤感起来。“大头”不知为何,话也少了,埋头猛喝了几杯酒。到后来,大家都有了醉意。“大头”送他们出来,到门口了,忽然握着炎雪的手,道:“小雪,你别走!你别走!只要你不走,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炎雪也是醉了,笑着去打“大头”,道:“你胡说什么!陆义阳都没说,你说什么!”
大堂经理叫了一个小伙子,帮忙开车,送陆义阳和炎雪回去。
车到了酒店楼下。炎雪转头对陆义阳说道:“我走了。”
陆义阳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我走了。”炎雪又说了一遍。
陆义阳还是看着她,目光迷离。
“陆总,送你回家?还是……”小伙子在前面问道。
陆义阳忽然扬手朝他的脑袋打了一记,叫道:“看你平时挺机灵的,怎么这个时候……”
小伙子忙改口道:“陆总,我去洗车,你打我电话!”
陆义阳跟着炎雪下了车。
炎雪问道:“要不要上去……喝杯茶?”
门关上。炎雪转身,抱住他,轻轻地叫道:“义阳,是你吗?义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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