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1 / 2)
第1章 前言
炎雪被楼下小孩的嬉闹声吵醒的时候,还以为今天是工作日,而自己又睡过了头。她从床上跳起来,冲进卫生间洗漱,接着又跑到楼下的厨房拿早餐。当她打开冰箱门时,一眼看见旁边日历上的那一页是绿色的,明白无误地写着“星期六”。自从十年前到加拿大以后,何生大概是考虑到她思乡心切,于是用了国内最传统的老黄历。他走后,炎雪将这个做法保留下来,并且习惯在晚上睡觉前把这一天的日历撕去,露出明天的那一页。好像是提醒自己,明天总还是会到来。
忽然“咚”地一声,把她吓了一跳。她抬头,看见窗玻璃上落了一团半透明盐粒状物体。而篱笆外面,那些捣蛋鬼们一哄而散,一片耀眼的白色映入眼帘。
啊,下雪了!
她兴冲冲地跑到客厅,拉开落地玻璃门,一脚迈进院子里。矮树、花盆、灯台,还有石桌椅,全被一层厚厚的白色的雪毯罩住。那白色,白得晶莹剔透,白得不留余地,在阴沉的天气里仍发出耀眼的光。她环首四顾,发现院子外的马路,街对面的别墅,邻居家的院子,都落满了雪,成了一个白皑皑的世界。
她没想到,魁北克今年的雪竟然来得这样早。此时才9月。而往年,总要到10月,才会飘下第一场雪。然后,就是漫长的冬季,漫长到让你觉得时间会停止,人生永远没有未来。
尽管魁北克的雪一下就是半年,然而这早来的初雪仍让她心生欢喜。她从浴袍里掏出手机,点开微信视频通话。
“妈,下雪了!”她用镜头扫视一遍四周的雪景给母亲看。
“小雪,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母亲一边拿小毛巾擦着脖颈和额头的汗,一边看着视频说道,“今天不是礼拜六吗?”
“妈,下雪了。”炎雪的声音低了下来。她看到母亲身后,是华灯初上的公园一角,一群身着统一的白色短袖T恤的大妈们正在跳广场舞,那高亢激越的舞曲通过视频传过来,让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其实魁北克与上海的时差不过12小时,可是此刻却让炎雪觉得,她们跟她完全是两个星球的人,正通过时光隧道产生某种联系。
“小雪,你穿得太少了,赶紧进屋去!”母亲盯着视频使劲打量她,“当心感冒!”
“好。”她应着,关掉手机。看看四周,再看看脚下,一双绒布拖鞋在雪中踩出一对很深的脚印。她忽然兴致全无。
回到楼上卧室,依旧躺下,只觉得房间里分外地暗,冷,到处是一团团冷掉的空气,到处是一段段馊掉的光阴。墙上的淡绿色壁纸是何生喜欢的,他走后,那淡绿色日复一日地黯淡、失色,到如今,都快成了一种隔夜菜汁的颜色,让人一眼就觉得悲伤。
她伸手拿过床边的保温杯,打开药瓶,吃下一粒药丸。窗外的嬉笑声一阵接着一阵传来。她忍不住走到窗边,撩起帘子往外看。马路边,离她的院子不远,一群孩子正在堆雪人,已经堆了个身子出来。一个小男孩滚了一个雪球,想把它放上去当作雪人的脑袋,不料一松手,雪球就掉了下来,摔了个稀巴烂。孩子们“哇哇”大叫大笑起来。
她的唇角边也不禁浮上一丝笑意。她想起她第一次看见雪人,是在自家院子里用砖头砌成十字形花纹的矮墙上。那一年她9岁,第一次碰到下雪,她出生长大的南方滨海小城很少下雪,在她18岁离开那里之前只遇见过两次。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直记得那个雪人,也清楚地记得自己见到雪人时那种惊喜开心到要飞起来的心情。那个雪人并不大,也就一尺来高,但是堆得很用心。它的眼珠子是两颗黑色的玻璃弹珠,鼻子是个胡萝卜尖,弯弯向上翘的嘴巴则是用一根红辣椒做的,脑袋上还戴着一顶用挂历纸卷成的圆锥形的帽子……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它带给她的快乐简直难以言喻。所以当几天后它开始融化的时候,她还为此哭了鼻子。
到加拿大以后,每年冬天都可以看到雪人,很多很多雪人,大的小的,胖的瘦的,好看的不好看的,可是再也没有哪一个雪人可以像9岁那年的小雪人一样,带给她人生中绝无仅有的幸福的体验。
其实,初来加拿大的时候,何生也曾在学校宿舍楼下,为她堆过一个雪人,一个像一座小山一样的雪人,差不多有她那么高。她看到的时候,也是高兴地尖叫,然后扑进何生的怀里,由他抱着转了几个圈,结果没想到他脚一滑,两个人同时摔倒,一下子就把雪人给砸烂了。他们也不觉得可惜,还拿着地上破碎的雪块“嘻嘻哈哈”地打起雪仗……
她看着床头边上何生的照片,眼神渐渐暗淡下来——她从来没有记住过那个雪人长什么样子。
手机蓦地响起,让她一下子回过神来。
“小雪,加拿大很冷了吧?”母亲问道,她已经回到家里,洗了澡换了睡衣。
“每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妈妈你不要担心。”她打开床头灯,投射出来的暖黄色的灯光让房间里亮了一些。
母亲沉默了一下,说道:“虽然你爸给你取名叫雪,可没想让你一直待在一个老是下雪的地方。上海现在还是秋天,秋高气爽的,天气不要太好噢。我想着,你这么多年没回来了,是不是可以回来一趟呢?”
炎雪不语。几乎每次打电话,母亲都会叫她回去。可是她知道,如果回去,她生病的事情就再也瞒不住,母亲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她留下来。那当初何生为了把她带到国外所作出的一切努力,岂不都白费了?更何况,这里是何生选择并且喜欢的地方。
“何生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你也该开始自己的生活了,你还年轻,不能……”母亲叹着气说道。
“不要说了。”炎雪粗暴地打断她,可是看到母亲苍老而忧虑的神情,她又心软,耐着性子说道,“我知道了,我会安排的。”
“我和你张叔叔都快六十岁的人了,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的,”母亲移开视线说道,“下个月我还有一个手术……”
“啊?你怎么不早跟我说?”炎雪急得叫起来。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这不是还有你张叔叔,和你舅舅、舅妈吗?所以我一直没打算告诉你,让你担心。”母亲说道,“可是我真的很想见见你,我老了,一天比一天希望你陪在我身边……”
炎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圈开始泛红。
“我知道你一直不想回来,一半是为了何生,一半也是因为你自己。原来有何生照顾你,我还放心,想着你既然不愿回来,就不要回来了吧。可是现在何生都走了,你又何苦一个人在那里呢?难过的时候,也没个人劝劝你,陪你说说话……不像在上海,有我、有张叔叔,有你舅舅、舅妈,再怎么样,都不会委屈了你的。”母亲说道。
“妈妈……”炎雪的眼泪掉下来。
“至少你也给自己一次机会。”母亲轻叹口气,“还有件事,我想你知道,上周王阿姨来上海住院动手术了,结肠癌晚期,已经转移到肝,医生说只有三到五个月的时间了。”
“怎么会?”炎雪一惊。
“我和你张叔叔都去看望了她,我想你也应该回来看看,你小时候她可没少疼你!”
炎雪觉得自己的心开始一抽一抽地痛。
“老陆走了,现在她又挨上了这个事……义阳这孩子真心不容易!这次他妈妈住院,都是他没日没夜地在医院陪着。”母亲顿了一下,说道,“他也还没有结婚。”
炎雪呆呆地坐了很久以后,才发现视频早已挂掉了。她脑子里只是恍惚,像是一团星云在黑暗寂静的宇宙中漂浮,闪烁着过往的回忆,不断地向她靠近。而她只是抗拒,想要转身逃走,却又发现根本无路可逃。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十年前。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竟然已经十年了。这十年来,他们没有见过一次面,没有通过一次电话,没有任何只语片言的问候。那是完全的空白。然而又不是空白。因为她知道自己,从未,从未忘记过他。
“他也还没有结婚。”她反反复复想着母亲的这句话。他为什么还不结婚?难道……不!怎么可能!她苦笑着摇头。如果自己对他真的那么重要,那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就不会不告而别。她的视线又看向床头,那装着何生生前最后一张照片的相框,这十年来,她已经告诉过自己无数次,这个世界上,会对她负责到底的那个人,是何生!不是他!
不是他!
雪后的空气格外冷冽,通透。炎雪关掉车里的暖气,将车窗摇下一指。风夹杂着刺骨的寒意立即涌入车厢,冻得她的太阳穴蓦地一紧。决定要回去之后,她变得忙碌起来,先去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拿了硕士学位以后,有两三年,何生都不让她出去工作,只说他有能力养她,后来实在拗不过,才介绍她到师姐和她的白人老公开的培训学校任教员,结果谁也没想到她可以做得这么好。得知她要回去,师姐轻轻拥抱了她,带着一丝不舍却又释然的笑容,道:“你知道我是舍不得你回去的,但是我又知道,其实你早应该回去了。”又道,“我想,何生也会为你高兴的。”
她微微一怔,何生,何生真的会高兴吗?
她花了几天的时间挑选礼物,整理行装,安排杂事,很是忙乱了一阵,到头来却发现只理出一只不大的箱子,礼物就占去一半空间,随身只带了一些简衣薄裤。一切收拾妥当,现在,她还剩下一件事。
她专注地看着前方。积雪被扫到马路两边,高高地堆积起来,但是路上还有薄冰,还是很滑,需要她集中注意力慢慢开。两排高大的杉木不断地向后逝去。在经过一个U形拐弯路口的时候,她的思绪还是腾得一跳、不可抑止地弥散开来。五年前的一天,何生就是在这个路口出了车祸。
车子驶离弯路口,向一片白茫茫的远山驶去。“我要回去了。”她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道,“你会怪我吗?”一刻钟后,一栋白色的小楼出现在她眼前。“我答应你,会很快回来陪你。相信我,好吗?”凌厉的风吹得她头皮发硬,而眼眶却是暖的,有温热的东西流下脸颊。
小楼一层最深处的办公室里,她的精神科医师David已经等候多时。
“我要回去了。”她说道,冰冷的手指紧紧握住他递来的水杯,“帮我多开一个月的药。”
David镜片后的目光清澈得像山涧融化的雪水,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他只给她开了半个月的药。他跟她说道:“Snow,这几年来你的抑郁症状还算稳定,我觉得那是你身体里有一股力量一直在跟它抗争。”
“是么?”她笑笑,犹难相信。抑郁最厉害的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
他们在楼房的玻璃自动门前拥抱告别,David微笑,最后说道:“Snow,你要相信,快乐的钥匙在自己手里。”
她也微笑,由衷地说“谢谢”。心里却只是绝望。她还会有快乐吗?她抬头,看到灰白色低沉的天空,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再降下一场大雪。何生走后,她每每看到的天空,都不再是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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