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局中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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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局中局

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来得太快,换季的北新市天气变化大,这星期开始连阴了好几天,却没下雨。市里又开始刮大风,白天扬尘,满大街都是戴口罩的人,连医院楼下的呼吸科都要提前预约才能抢到号,天黑之后风才转小,让人总算能出去遛遛。

眼看明天就是九月二十五号了,肇之远特意趁着晚饭之前去找院里的大夫,说后天早起就接陆银桥出院。

病房里的人自从陆一禾回来,几乎就没睡过安稳觉,姐妹俩曾经彻夜长谈,等他们早起去看,两个人都是肿眼泡。

太多的话要从头说起,心都掏空了,就剩下眼泪。

肇之远一直没催着问陆银桥打算怎么办,因为从陆一禾回来之后,陆银桥精神压力巨大,又要开始吃药,她只能依靠安眠类的药物才能休息一会儿,也根本睡不踏实。陆银桥每天睁开眼就找陆一禾,见到人才放心,却死活不提那些心机的过往。

陆一禾倒是每天战战兢兢,好像突然知道害怕了。她不常说话,仿佛知道自己走投无路,每天乖乖地守在姐姐身边,寸步不离。

外人不知道他们这一大家子到底怎么回事,护士看这不爱说话的小姑娘可怜,有事没事还和她聊两句,陆一禾也只是坐在椅子上睁着大眼睛,点头摇头,活像被吓破胆的娃娃。

可惜血流了能再养,针眼扎出来能长好,伤人的事情却瞒不住。警方听说人找到了,其间来找陆一禾,很多细节调查还需要她配合。她姐姐坐在病床上想了整整一天,最终才恳求肇之远,希望能再给陆一禾一次机会。

肇二爷就此闭嘴,他眼看着陆银桥面对这一切情绪已经到了极限,不再阻拦。毕竟陆银桥才是她妹妹的监护人,她自己愿意打碎牙和血吞,谁也不能再逼她,于是陆一禾身上查不出什么,又被送回来了,一直和他们一起留在医院做陪护。

眼看这个月底眨眼似的就要过完了,程珂在外边帮二爷忙正事,雷三守着院子就闲了,于是他心里犯堵,趁着来送晚饭,特意找二爷说话。

肇之远一个人正在楼下透气,看起来今天医院里没什么事,他心情不错,抬抬下巴,示意对方先把饭送上去。

雷三身上火力大,天凉也只穿一件磨白的棉衬衫当外套,大裤衩还在腿上咣当,他让做饭的婶子先上楼,自己过去问:“二爷,这事就这么算了?律师那边回话,孟泽一听我们找到人,百般强调是他先威胁了陆一禾,逼她把她姐骗去,他才把两个人一起关了。他家里监听的录音里没有相关的信息,和小东西自己哭诉的内容都一样……佟姨是个老妈子,空口无凭,手里没留下陆一禾伤人的实质证据,里里外外那小浑蛋的罪名只是个内部矛盾,明面上,她身上可一滴血没沾啊。”

雷三一通话说得飞快,说完气得直咳嗽,偏偏二爷好像已经想开了。

两个人顺着医院楼下的步道一路往前走,肇之远替他盘算:“这也没辙,登登的案子时间太久了,我能想通是因为前后经历过这么多次,实际上关于当年的蛛丝马迹早就没处找了,孩子……确实是死在陆兴平手上的,不算冤枉。”

“那只说如今,楼上那位姑奶奶心里很明白她妹妹不单纯,背后下刀子,怎么一见她,哭两天,又心软了?”

他们正好走到一片树下,肇之远停下抬头看,441医院这里的槐树长得不好,秋天一到就没什么叶子了。他有点可惜,叹了口气才重新接话说:“她和我说了,那小兔崽子之所以从小就哑……也是她的错。”

陆一禾回来那夜,陆银桥就问过她为什么装哑,一开始对方不肯解释,后来才说出实情。

陆一禾小时候因为吃坏药才哑了,那药其实就是陆银桥的退烧药。陆银桥自己有发烧的毛病,可陆兴平翻出来图省事,天天给陆一禾照着喂。孩子小,剂量有误,直到陆一禾失语后远芳阿姨才发现,却不肯再提,从来没告诉过陆银桥,怕她自责,没想到最后连远芳阿姨也扔下陆一禾走了……那小姑娘心里的恨生根发芽,从小到大挣扎了这么多年,慢慢能说话,她也不肯告诉任何人。而且陆一禾多年来在心里仰慕孟泽,怪罪陆银桥不肯和对方在一起。

“一禾坦白,她是今年才慢慢学着能发出声音的,还没想好怎么办的时候,突然让佟姨撞见了,可她没胆子害人,情急之下才去抱孟老师这位前辈的大腿,听他信他。”肇之远盯着几棵萧条的槐树,脸上的样子似笑非笑,他又想起前两天那姐俩的样子,有点无奈,“她抱着银桥哭了一晚上,说老阿姨对她那么好,她干不出伤人的事。她还承认自己在佟姨中煤气那天早起是开过火,可她当天真的起晚了,一着急出去上课就完全忘了,她不是故意的。所以后来知道佟姨被送去医院时吓坏了,只想赶紧唬住老阿姨,不能把这事说出去。”

雷三那脑子虽然不好用,人情世故却明白,他越听越觉得这事不对:“二爷!陆一禾可是个成了精的小鬼!事到如今,连佟姨煤气中毒都没有第三个人证,她明知没有证据,所以才这么说,这是在逼银桥给她机会……您还信她的鬼话?”

肇之远拍拍树干,慢慢摇头说:“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姐姐,银桥愿意信她。”

他知道大家都着急,可这局中的每个人都是这样,只有旁观者清。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他们可以站在这里指指点点把好恶都看透,可在那姐妹两个人身上,这是熬了十几年的悲苦,那心里的滋味不是一朝一夕能说清的。

曾经的肇之远也像雷三这样冲动生气,甚至有过恨铁不成钢的埋怨,直到他重复走这一条路,好不容易看到尽头,再来多少风雨他都能看淡了。

他拍一下雷三的肩膀,笑着和他说:“行了,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都是看着银桥蹚过来的,你想想,她过的这叫什么日子?父母双亡,一个背着死刑犯的名声,一个受刺激自杀,得亏当年一禾还小,银桥才能逼着自己咬牙活过来,就为照顾一禾。现在距离真相只隔一层窗户纸,我们尽力把一切弄明白摆在她眼前,可你如果真让她亲手捅破,她……”

饶是肇二爷,这话都有点说不下去,雷三早懂了,恨得跺脚:“是,我知道,姑奶奶心里难,这事搁谁身上都不容易。她把一禾当命根子,如今逼她承认养大一只反社会的狼崽子,她做不到。”

雷三愁得也没话了,干巴巴地踹那几棵无辜的树,又低头嘟囔:“但该说的我还是得说,程珂这几天跟进案子让我带话,那个孟泽阴阳怪气,一直避重就轻,突然揽下所有罪过。”话正说着,身后有人过来,雷三回头看了一眼,自讨没趣地飞快说完,“您千万小心。”

远处是陆银桥,她这个时间下楼来,显然是来找二爷散步的。

肇之远随口和雷三聊了两句,让他先走:“你上去赶紧吃点东西再回院子……对了,我们过两天就回去,你把那些酒瓶子、烟缸子的赶紧收拾干净,这段时间没工夫理你,没人管了是吧?”

雷三眼看陆银桥过来,不好意思再斗嘴,蹦着就往楼里跑。

肇之远拉着陆银桥的手,带她围着楼转了一圈。

九月的天已经没有槐花了,只剩下几棵槐树光秃秃地站着。时间一晚,医院里高处的路灯开了,两个人都拖着影子,越走越慢。

陆银桥知道冷热,戴着帽子,穿好厚外套才出来,他看她不觉得冷,于是放下心,和她一起在楼后找个长椅坐下,问她:“一禾呢?”

陆银桥拉拉衣服,看向楼上亮光的地方说:“让她留在病房里吃饭……我喝粥了,不饿,让她吃吧。”她实在觉得别扭,“婶子放下饭就回去了,刚才病房里就我们两个人,一禾现在不声不响地跟着我,非要给我倒水拿药的。出了这么多事,我也不知道还能和她说点什么,还是出来走走吧。”

肇之远点头,又借着远处的灯光看她的嘴角,伸手给她擦:“哟,还喝粥呢……这不是刚啃完丰泽园的烤馒头吗,还挂着渣呢。”

她扭头擦嘴,结果对面的人端详她上上下下,非要动手动脚地过来抱她:“大馒头吃下去还这么瘦?就你这身板,过去放在胡同儿里,一看就是个不好生养的。”

陆银桥长期睡不好,今天已经憔悴到连头发都没心思梳了,她也就听二爷说话才有心思还嘴:“是,我浑身一百个不是,那也没后悔药了,谁让二爷就好我这口,您认栽走到底吧。”

她说完一头扎在他怀里,脸上总算有点笑意了。

肇之远把人圈住,陆银桥有了力气就犯坏,一边假装撒娇,一边磨着牙咬他的肩膀。他抬巴掌把她的帽子按下去,脸都挡住,捏着她的小脑袋瓜子一通乱揉才让她闭嘴。

陆银桥闷着声音叫唤起来,笑得直喘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抬头看着他问:“竹园是你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一提这事牙直酸,有点笑不动了,一脸不痛快地和她说:“那会儿不是想着最差也得把你当个妹妹吗,你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孟泽跟我提出来了,那是你们恋爱的回忆,说得我牙都酸了……真不嫌恶心,我总得大气一回,给你们俩留点面子。”

如今他早不打算再提,他肇二爷还不至于为这么点事追讨,没想到陆银桥自己先知道了。

这下也好,他不用打肿脸充胖子了,于是掐住她的腰,抬手要揍她的屁股,说一句揍一下,哼哼着骂:“活该!谁让你喜欢变态!早跟你说过他不是什么好人!”

闹归闹,这一夜的风突然就停了。

肇之远逗她逗出一胳膊牙印,心里却轻快不少,只有实实在在地抱着她,他才觉得自己这影子能定下来,那些卡在他脑子里乱麻似的线头都没了,只有眼前这一刻的温存。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花花世界这么大,他偏偏谁也看不上,只盯着隔壁的丫头和她为难。肇之远过去把纨绔子弟能干的荒唐事全都做遍了,直到在鳌太线上冒险出事,那次他是真以为自己玩完了,眼看漫天暴风雪,他冻得就剩下脑子还能转,想了一圈,还是心疼这丫头没跟自己过上好日子……那时候的肇之远就琢磨明白了,如果老天爷能让他留口气,只要他还能活着回到胭脂厂,从此一定顺着陆银桥的心意,再也不和她掐架了,谁让他千山都翻得过,偏偏万水难解渴。

结果这宏愿不能乱发,肇之远确实捡回一条命,可隔壁的小祖宗也长大了。陆银桥春心萌动,少女情窦初开,转眼已经看上别人,追着孟泽没完没了。他只好顺着陆银桥的心思,没想到自从她和孟泽在一起,没完没了都是麻烦事,逼得二爷再也不装隐忍的大尾巴狼了,非得把她娶回家才踏实。

肇之远越想越觉得这小浑蛋气人,过来亲她,她还偷着笑,一会儿没气了,呜咽着皱鼻子,他立刻咬她的鼻尖,不让她躲,非要低声问:“忘了告诉你了,其实我也是个变态,猜猜我有什么怪癖?”

陆银桥学会抢答了:“床头放冰箱。”

“呸!”二爷蹭她的唇角,大晚上这地方虽然僻静,但终归是医院里的公共场所,二爷脑子里三十多年没用过的克制全都醒了,好不容易才把一腔邪火忍回去,压着嗓子跟她说,“我啊,一看你这小鼻子上的痣……就想把你给吃了。”

这下陆银桥真老实了,贫血也救不了她的脸色。

两个人总算闹累了,她抱着他的脖子,靠在他肩膀上看夜空。

小时候胭脂厂的四方天里还能见到星星,如今什么都没了,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夜,尤其今晚天气不好,月亮都不露头。

陆银桥看着天,看着看着觉得他们都像回到了过去。有时候她去找肇之远吃饭,吃完饭就在“半城金”的院子里乘凉,她就这样枕在二爷身上扇扇子,喝汽水,招猫逗狗。那时候年纪小就不知愁,她从不想以后,满脑子只有当下痛快,情愿在肇之远身边傻着过一辈子。

她不是没良心,她是太在乎了,不敢把他的心意当真。

二爷今天里边穿的睡衣带着几个小穗子,陆银桥伸手揪着玩,揉揉眼睛,忽然和他说:“其实我明白你对我的心思,可我打小连吃烧饼都记着偷偷藏一半,我觉得你早晚都要离开胭脂厂,到那时候我算什么玩意儿?等到你真不要我的时候,大概……大概我也活不下去了。”她抬眼看他,二爷一直都是这张玩世不恭的脸,让人看不出到底几分真假,到如今只有时间成了证明,她才说,“我遇见孟泽的时候,喜欢他画画,喜欢他脾气好,当老师的人总是特别儒雅……我在胭脂厂里从没见过他那种人。”

肇之远一双眼睛流水似的透着光,勾着嘴角不生气,由她敞开说话:“行,他这么好,我等着听你怎么夸我。”

陆银桥手指绕着他的小穗子,声音越说越小,她卡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话,终于到了今天才能说出来:“我没觉得自己喜欢你……因为一切都是你。我爱的人、恨的人、藏在心里患得患失的人,连我最后嫁的人都是你。肇之远,无论人生有多少岔路能选,可重来一次,我都知道走到今天要付出多少代价了,我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就因为这条路有你啊,无论结果如何,我一定能熬过来。”

凡是能说出原因的喜欢,那都不是爱。

身边的人忽然不说话了。

陆银桥盘起腿,在长椅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她仍旧盯着远处的夜,总是想起竹园,和他说:“这几天我睡不着,反反复复地想,竹园那一夜,我半夜听见房间里的动静惊醒了,什么也看不见,我心里慌的时候,总想着去找你……过去是,现在是,大概以后还是。我以前总不明白什么叫爱,总觉得说这些太矫情,其实到今天才真正想清楚。”

如果非要概括一下,所谓的深爱一个人,就像房间黑了,她不是先去找灯,而是先去找他。

肇之远以往没听她这样说过,直到这一次,他眼眶发热,半天都舍不得调侃,总算笑着点头:“过完明天,咱们就出院回家,这些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全都翻篇。”

陆银桥忽然抬眼,问他:“那在明天之前,你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我。”

她只知道他的决定,却不知道他曾经为它反复了多少次。

肇之远把她的帽子重新给她戴好,又把她外套的拉锁拉严实,他怕她坐久了着凉,认真地看着她说:“这可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

肇之远已经是第四次经历这个夏天,他总是在六月二十五号的清晨惊醒,正好是陆银桥重回北新市的那一天。

他们当下这三个月的时间在反复循环,没有原因可以解释。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困在梦魇里了,就像老话说的鬼打墙的梦,可直到我反复经历,事情规律地不断推进,我才发现这一切都是真的,可能有些现在无法解释的因素导致我们所处的时间线紊乱,我……”他停了一下才能说下去,“我之所以还在循环里,是因为前三次,你都被人害死了,你离开我的日期,永远都是九月二十五号,也就是明天。”

陆银桥从雷三那里大概知道了一些,可旁人也都是半信半疑,她此刻听肇之远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她试图回忆这三个月的所有古怪之处:“所以你知道我回来,知道我会遇到的麻烦,知道自己的胳膊什么时候能拆线,还知道梁疯子家要着火,还有那场胡同儿口的车祸……其实你已经重复被困在这段时间里,久到连烟都戒了。”

“是,后来我才逐步推测出来,只有我一个人带着记忆不断循环,一定是因为我错过了关键的真相,才导致这场悲剧,如果我想要挽回,就必须阻止你被害。如果你不能平安活下去,那过去三个月的时间节点无法跨越,所有的一切还要从头再来。我此前只能查到孟泽身上,因为你三次被害都和他有关,可上一次我已经把他送到警察手里,你还是中毒了,没能救回来。这一切没有我想象得这么简单,不光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不是他?那……”陆银桥十分震惊,整件事实在无法想象,她不敢再往下说。

肇之远把这过程中的一切都告诉她,他每一次因为阻止意外发生,都会造成当事人的反应出现变化,从而引起突发事件,所以肇之远并不能完全提前算好每一步。他知道陆银桥的照片会被于缎发出去,却一直以为佟姨就是幕后黑手。他知道佟姨那天早上会中煤气,此前仅仅认为是胭脂厂里偶然发生的变故,不清楚背后的原因。肇之远每次都查到孟泽用各种手段伤害陆银桥,却没想到这一次,他已经让她对孟泽生疑,对方还是利用陆一禾逼她主动就范。人心善变,所有危险都在一念之间,环环相扣。

所幸第四次,他最终把她救回来了,此时此刻,陆银桥就坐在他身边,这才真像一场梦。

时至今日,肇之远终于看穿这场循环的本质,并不是时间,而是人性的欺骗,谎言才是痛苦的循环。

“丫头,我一直认为这一局的起因,是因为你突然回到北新市,在这三个月里有人处心积虑地想要得到你,所以我阻止孟泽,阻止于缎,阻止这段时间一切有可能伤害到你的人和事,却都没能成功。这次我终于明白了,时间还在循环,你还在不断被害,是因为我们一直忽略了过去,对方的动机根本就不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所以无论怎么提防,凶手始终都在我们身边。”

她这才觉得冷,从头到脚,连心里都发凉。

陆银桥一直都在听他说,肇之远的口气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和她讲一个故事,可她明白这种平静是源自无数次的折磨。她以为坚持不放弃的人,应该保有持续的痛苦和愤怒,如今这一夜才发现不是。她无法揣测肇之远困在一次又一次通往悲剧的循环里,有没有过心灰意冷的时候……她连想一想,都觉得剜心蚀骨地疼。

偏偏肇之远眉眼如旧,他似乎还是过去的他,只是同一条路走多了,曾经多少不平的意气也都磨尽了。他已经见过最坏的结果,所以如今可以坦然坐在她身边,慢慢把这些藏在时间里的阴谋线索,一根一根替她扯出来。

陆银桥不敢想,如果换作她自己,一次又一次亲眼见到所爱之人离世,她能不能有这样的勇气从头再来,忍着不能告人的悲痛,在长夜之中为他摸索出一条生路。

肇之远看出陆银桥的情绪不对,似乎承受不住,她这段时间遭受了太多打击,精神状态十分勉强,她捂住嘴微微出神。

他缓下口气,揉她的肩,示意她放松,感叹地和她说:“因为我当年错过真相,才赶你走,做过太多错事,所以这场循环也必须由我亲自来弥补。仔细想想也不全是白费功夫,好歹让我明白了,一个人活着不能浑浑噩噩地过,哪怕就是过日子也不能含糊,人这肩膀上总得扛点东西,这样脚才能落到实地上,才能知道时间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认命”这两个字,成为太多人逃避的借口,不管有多少人选择麻木当哑巴,可还有人愿为一线晨光熬过慢慢长夜。不光是时间循环,其实人世间的生死往来,分分合合,永远都是个循环。逝者已矣,而生者当如斯,活就不能糊涂地活。

陆银桥忍不住辛酸,想起他明明在过去的惨案里受过刺激,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却还是为了救她而反复调查旧案,所有细节一一重新翻阅,肇之远所面对的一切,都是他曾经最想忘记的。

这样的夜色实在令人动容,陆银桥还能闻见他身上槐树的味道,突然想起于缎曾经说过的话,她总是不明白,有时候一个人活着,已经足以拯救某个人了。

陆银桥知道自己不该问,却还是没忍住突然询问对方的近况。肇之远没想过她还会提起于缎,说她离开北新市了,以后不知道打算去哪里发展,但于缎走也走得很洒脱,甚至没和任何人主动联系。

于缎真是看得最明白的那个人。

又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新修的住院部楼高,十八层上上下下的窗后的灯都熄了,只留下顶层他们那间病房还亮着光。

陆银桥想要勇敢一些,可是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眼泪又把他衣服上的穗子都打湿了,她问他:“这一次……尽头究竟是什么?”

她想知道答案。

肇之远没有回答,握紧她的手站起来。灯光下的肇二爷满身金线绲边,红尘滚滚都在他一个人肩上,照样春风十里。如果人要是连名利声色都看到了头,经过生死,尝过别离,那大概走到最后,只求一个无悔。

他和她说:“丫头,你答应我,这一次,我只求你余生能痛快地活。”

其实有些爱无关轰轰烈烈的往事,只不过就是一座老院子,一棵大槐树,再加上走不出去的十二条胡同儿。家长里短,市井烟火,人间循环不过如是,一代又一代,一生又一生,其实谁也逃不过,而他从未放弃,这条路再难,他始终都在,一息尚存,也是她的光。

陆银桥擦干了眼泪,点头答应他。

肇之远笑着站起来,时间太晚了,陆银桥还是个休养期的病人,她要好好休息,于是他带她上楼回病房睡觉,都走到电梯里了,嘴里还不闲着,拖着长调数落她:“你真什么都听我的?那等咱们回家以后,你不许老喝冰汽水了。”

她默不作声,直到他拿出一直留着的打火机,把底下的刻字给她看:“我可都记着你的抱怨呢,把烟都戒了。”

陆银桥一愣,接过去对着电梯里的灯,还真是她自己过去写的几笔丑字,“大烟鬼”这称呼也就只有她敢扣在肇二爷头上,亏他平日里当个宝贝似的,还拿金给描了。

这下陆银桥笑出声,笑着笑着眼角发热。她把打火机好好地放回他口袋里,抬头凑近他,堵住他的嘴:“是,以后都听二爷的。”

人的心情一好,哪怕对着黑乎乎的坏天气,都觉得长夜透着光。

电梯门一开,楼道尽头,陆一禾在楼道里等他们。

自从这小怪物留在医院陪护之后,看起来老实多了。陆一禾每天默不作声地守着病房,跟她姐姐形影不离。难得今晚陆银桥自己出去散步,陆一禾也不肯先睡,还在这里等。

肇之远嫌小怪物碍眼,懒得和她说话,他送陆银桥先去病房里间躺下,扭头对着门口的小尾巴甩一句:“今晚我陪着你姐,你自己在外间凑合睡吧,过完明天,回家再算账。”

陆一禾点头,坐在外边的沙发上不说话,没一会儿陆银桥又喊她。

她姐姐一到夜里躺下就不踏实,神经衰弱,噩梦不断。

陆一禾把护士刚才留下的药拿进去,小声在床边说了一句:“大夫刚才来过,看你们不在,就和我说了,让姐姐再吃最后一天,后天出院就不开药了,家里的环境更有安全感,利于姐姐身心放松,她不能总靠吃药睡觉。”

她说着把药瓶打开,肇之远不适应听她说话,就像看见成精的小怪物突然张嘴说人话一样,浑身瘆得慌。他扫了她一眼,突然从床边站起来,先把药接过去看。陆银桥中过毒,已经不能再用含有氯丙嗪的药物。他确认药瓶,都是这段时间院里重新开来抗抑郁的药,陆银桥一直都在吃,他这才递给床上的人,又把陆一禾轰出去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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