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叛逆期(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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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叛逆期

下过大雨的胡同儿,墙上湿漉漉地透出深浅不一的灰,十二条里统共只盖出一栋小楼,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新鲜事,眼看一伙人往里跑,把满地的麻雀都给吓跑了。

老林姐的被单白洗了,刚晾一半,风一刮掉一地,可没人顾上管。她正在小楼里给陆银桥帮忙,两个人一起艰难地想要抬人出去。

陆家房门大开,陆银桥一回家就觉得房子里味道不对,走到楼梯口才看见佟姨已经倒在地上。她完全慌了神,喊人救命,又把所有门窗都打开,手脚都使不上劲。

肇之远掐着点,最后一个才赶过去,屋子里残存的煤气味一下涌出来,他马上拽开陆银桥,让她站在通风的地方,然后让雷三和程珂把佟姨搬出去。

陆银桥看见他来了,心里稍稍定下来,赶紧提醒他:“我叫120了,但是……救护车来了也开不进来。”

老林姐离得近,听见动静是第一个来的人,此刻她一着急,耳朵更不好使,拉开嗓门喊话:“家里就老佟一人,她肯定没留心厨房,中煤气了!”

肇之远被她嚷嚷了好几次,再听两句也要聋了。他看了一圈房子四周,没发现有别的异常情况,于是示意陆银桥别紧张,让老林姐先回家:“您赶紧回去歇着,我们人多,能把她救出去。”

很快这里的动静就惊动了四邻,胡同儿里陆续有人出来帮忙。程珂腾出手,出去等在胡同儿口接应,所幸二爷今天没让他着急去停车,车还在路边,一切正好。

佟姨已经意识不清,胭脂厂附近道路拥挤,肇之远根本没指望救护车,他当机立断,直接把人抬上自己的车送往医院。

幸亏陆银桥今天及时回家,否则佟姨倒在屋子里没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老阿姨是一氧化碳中毒,被送到距离胭脂厂最近的441医院及时救治,慢慢有了转醒的迹象,但还需要继续治疗观察。

直到人推出来都开始输液了,陆银桥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她缓过一口气,发现自己竟然一路抓着肇之远,把他的手腕都掐出一条红印子,她总算知道不好意思了,找了个话题:“你怎么知道今天的事?”

肇之远摇头不解释,他看她拿起手机,叮嘱她先不要慌:“先别和任何人说,尤其是孟泽。”

“可佟姨是他介绍过来的,就算是礼貌,我也得通知他一声。”

肇之远直接把手机按灭,塞回她兜里,口气格外强硬:“如果你当初不是因为孟泽才把佟姨留下,那现在就犯不上和他汇报。人在你家干活儿,一切就该听你的,何况这老阿姨现在没事。假如今天只是偶然,对他而言也无关痛痒,如果不是偶然……”

陆银桥亲眼看见佟姨倒在屋里差点出事,直到现在都害怕,可她听着肇之远的口气完全不容置疑。

她没想到一切真能让他言中,心里震惊,不愿意在医院里和他争,只能退一步说:“好,那等出院的时候再商量。”她渐渐冷静下来,想到肇之远明显已经算好应对的时间,所以他卡着点回到胭脂厂,却不着急回院子里,甚至连程珂的车都还停在路边……这一切超乎想象,而他费这么多心思,就为让她亲眼所见,试图证明他那些荒唐的说法不是后遗症。

今天如果没有肇之远,陆银桥一个人遇见这种事,不可能及时把人抬出来,于是她收了脾气,老老实实主动去给他揉手腕。

这家医院就是当年登登坠楼的地方,如果不是遇见人命关天的事,肇之远无论如何不会来,他对这地方留有严重的心理阴影。

事实证明,肇二爷确实是在硬撑。

他一进医院,闻见这股可怕的消毒水味,胃里直难受。他享受了一会儿姑奶奶的好态度,早知道她那点小九九,堵她的话:“想说谢就不用了,佟姨应该很快能说话了,你去问问她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车里等你。”他说完就往外走,留下雷三守着。

陆银桥进去找人,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雷三遇到事也知道轻重,不和她瞎开玩笑了,只是他烟瘾大,时不时蹲在门外咬着烟不敢点,却始终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房门口。

陆银桥心里过意不去,想让他先回去,结果对方摇头,难得好好地和她说话:“你家动不动就出事,二爷这是怕你再有意外,他特意说过,不能留你一个人。”

她出来都没来得及换件衣服,此刻刚找到一张纸巾,正在擦肩膀上的墙灰,不经意地开口问雷三:“他最近有点不对劲,一直认为有人想害我……你知道原因吗?”

雷三半靠着墙,转个身蹲在门边冲她笑:“二爷正在查。”

“查什么,还是陆兴平的案子吗?”陆银桥想起肇之远一进医院明显的不适感,试探着问,“他和我提过,登登走之后他状态不好,是不是因为后遗症让他放不下当年的事,赶上我回来,又刺激到他了?”

雷三搓着烟,半天没说话。

他脖子上的脑袋活像一块铁疙瘩,砸都砸不穿,陆银桥已经不指望他了,没想到雷三冷不丁开口:“二爷是什么人,你心里跟明镜似的,如果他真是不着调的花心大萝卜,什么女人泡不到啊,能轮到你陆银桥这么折腾他?”

这下她确实无话可说,直到衣服都擦干净了,她才又看向雷三,和他说实话:“我知道你怪我,可我就是因为从小到大的情分还不清,才不能耗下去了。他狠心赶我走的时候,其实我心里是明白的。”

门边的人冷笑一声:“你明白什么!我就说一件事,他狠心?你走了,他对梁疯子都不落忍!这十二条里都是贼精的老油子,一顿两顿去照顾傻子,那是邻里的面子,日子一长,梁疯子那德行早该自生自灭了,你也不想想,他的一日三餐,洗衣看病,还不都是二爷安排的?”雷三说着说着有点激动,“也怪二爷自己,不招人待见,明明一等一的投胎本事,做个太子爷守着金山银山花不完,出去快活多好,非栽你手里。他这么多年明里暗里救了多少户,人人都不明白,背地里骂他游手好闲……等着瞧吧,用不了多久,那一个个白眼狼,最后还得感激二爷。”

陆银桥被他数落出一肚子酸楚,自然什么都问不下去了,只能捏着手里那张擦脏的纸,反反复复地叠,最终揉成一团扔了。

他们没在医院逗留太久,因为佟姨很快清醒过来了,护士把她推去做了一次高压氧治疗,又回到病房。

佟姨倒地之后不久就被人发现,所以中毒情况不算严重,只是她本人十分自责,人也还没完全恢复,说话断断续续,只记得自己在厨房煮了一锅汤,后来发现陆一禾起晚了,她就忙着送小姑娘出门上课,完全把火上的东西给忘了。

佟姨说着说着突然抓住陆银桥的手,红着眼睛说她粗心大意,早起着急的事情赶巧都撞在一起,不幸中的万幸就是陆一禾没在家,否则她今天罪过大了,肯定要连累小姑娘。

老阿姨情绪激动,特别后怕,眼看就要背过气。陆银桥生怕她年纪大了,再惹出别的病,好言好语把佟姨安慰好,让她好好休息。

雷三就在病房外,大概是蹲得太久腿麻,他走路那动静直拌蒜,陆银桥听得闹心,打算先回去,否则他还得跟她受累。

佟姨头发蓬乱,几乎没力气起身,眼看人都要走了,病房里就剩她自己在床上躺着,她突然挣扎着仰起头,又喊了一句:“银桥……”

床上的老阿姨眼神空洞,十分无助,似乎还有话说,连眼泪都悬在眼眶里。

陆银桥看得心里难受,这岁数还要出来讨生活的人都不容易,干的都是辛苦的体力活儿,她看她此刻缩在病床上虚弱的样子分外可怜。

佟姨嘴唇开合,好半天才挤出几句话:“今天的事别告诉一禾,她该着急了,就说孟家二老让我回去帮忙……我总想着这孩子没了妈妈太可怜,就把她当自己的小孙女,可我……确实没把她照顾好,不能再吓着孩子了。”

陆银桥想起之前对佟姨的猜测,眼看对方提到陆一禾泣不成声的样子,她又觉得自己的念头太可笑,只觉得内疚,连忙答应下来才离开。

441医院的环境和几年前比没有太大变化,曾经陆兴平挟持登登的那栋老楼还在,但自从闹出人命之后已经逐渐废弃。从远处看过去,满楼长满浓郁的爬山虎,连窗口都找不到,大白天也显得十分瘆人,它被一圈新修的楼突兀地围在角落里,连带着整个院区连太阳都晒不透。

回去的路上,大家都刻意回避关于这家医院的话题。

肇之远一直皱眉不说话,陆银桥满腹疑问,可看出他脸色不好,只能闭嘴,没想到他还是没忘安排要接她回“半城金”。

傍晚时分,肇二爷发话,让雷三去小楼里查看,确认通风没问题,才放陆银桥回家把东西收拾好,等她妹妹回来。

陆银桥知道二爷为救人才破例,她心里感激,尽可能顺着他的意思,可肇之远这草木皆兵的样子看起来实在不正常。

她犹豫着往家门口走,没忍住回头问他:“你之前怀疑照片的事和佟姨有关,可今天大家都看见了,她岁数大了,连自己都顾不上,怎么可能来我家害人?”

整件事如果真如他所说是个阴谋,前后也对不上,佟姨没有糟践她的动机。

“不是她才更麻烦。”只要肇二爷一回到胭脂厂,就颇有点纵虎归山的意思,他晃荡的架势连口气都松快起来,“行了,先别想这些,你如果觉得对不住我,心疼我夜里梦魇的毛病,就老老实实先回来,等过完九月,再动心眼算计房子算计地吧。”

她眼看他没皮没脸的劲又来了,强压下和他抬杠的冲动:“你怎么猜出佟姨会中煤气?我问过,她自己都不记得还开着火……”

肇之远把她送到家门口,槐树叶的影子通通落在他肩头,他笑起来时候一双眼睛格外深情,声音带着钩子,直往人心里绕:“我的姑奶奶,天机不可泄露啊……不过你放心,孟老师的人设快崩了,要想知道证据,咱俩晚上回屋慢慢说。”

可惜肇二爷这把算盘没打利索,他没等到晚上,也没回成屋,陆家两个姐妹先闹开了。

陆银桥没别的技能,就收拾行李快,等陆一禾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把两个人的衣服都装好了,要带妹妹先去“半城金”住一段。

陆一禾十分意外,她完全没想到姐姐离开几天回来,竟然会有这种安排,她突然执拗起来,无论如何不同意。

小姑娘不能说话,所有激烈的情绪只能盛在眼眶里,她脸上从戒备到恐惧,到最后直接变为坚决的神色。远芳阿姨之所以离世,是因为受当年案子的刺激,这一切的源头对陆一禾而言已经无从追溯,可是孩子心里的悲恸必须找一个出口,只能把肇之远定位成罪魁祸首。

一切的不幸都是因为隔壁那座院子。如果没有它,就不会有这栋小楼,她们不会生在这里,也不会有陆兴平和种种悲剧……“半城金”在陆一禾眼里如同原罪,无论陆银桥如何解释,她绝不接受肇之远提供的庇护,哪怕只是暂时。

陆银桥不愿逼她,只希望和她谈一谈,可陆一禾到家后找不到佟姨就闹开了,她心思敏感,一想就知道姐姐的说法都是借口,于是情绪异常抵触。她误会姐姐受到隔壁人的蛊惑,最后还是把佟姨赶走了,所以陆一禾听不进任何劝说,冲上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陆银桥等在楼下,直到天都黑透了,楼上还是毫无动静。

她自我反省,觉得不该把所有事都瞒着陆一禾,如果一切互换,她自己十四岁的时候更加叛逆,所以她们谈话的基础需要建立在互信的立场上,不能一味把陆一禾当成个孩子。

陆银桥主动上楼敲门:“一禾,你开门,我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告诉你。”

房间里没有动静,直到她又提起佟姨,里边的人才把门拉开。

陆银桥坐在陆一禾床边告诉她,自己从回到北新市开始一直被人跟踪,而后接二连三外出工作遇险,确实有人故意在暗中和她们为难。

原本她认定这些事都和于缎有关,可如今对方自身难保,一切仍旧暗流汹涌,佟姨突然中煤气倒在家里,前后都透着蹊跷。

话题说到佟姨,陆一禾脸都吓白了,突然扑到她身上,反复确认老阿姨的情况,长出了一口气。

“如果你再被坏人盯上就太危险了……咱们先住到隔壁去,人多有个照应。”陆银桥试图让她冷静下来想一想,“九月你就开学了,白天可以稳定在学校里,相对安全,只要熬过这几天就行了,这样我才能放心。”

陆一禾手里拿着一把梳子,本来她正在梳头发,听见姐姐隐瞒下来的这些难处,满脸紧张,却不肯抬头。她下意识拿着梳子用力,眼看梳齿都握进了手心里,她才转过身比手语问她:“姐,你相信肇之远?”

陆银桥被陆一禾问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想解释隔壁的人还在查当年的案子,也许真的另有隐情……总之,肇之远没必要设这么大的局来骗她。

可她的话没能说出来,陆一禾很快又补了动作,问她:“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孟老师都和我说了,他在竹园没能留住你,才让你受这么多年的苦,所以他一直都在帮我们,你为什么不肯接受他?”

隔壁那座大院已经埋葬了过去的陆银桥,陆一禾亲眼看着姐姐挣扎出来,陪着她从旧日的噩梦里喘过一口气,没想到她竟然还想往回爬。

陆一禾抬眼盯着她,眼神里满是失望。

陆银桥被她的目光看得一阵辛酸,伸手想要抱住陆一禾,可小姑娘不肯,推她的手,梳子直接掉在地上,那动静让人更加难受。

“一禾,我知道你能听懂,我过去遇见孟泽的时候没比你大多少,我承认过去喜欢他……但就像你说的,我放弃了,嫁的人也不是他,所以不能再把孟泽的付出当作理所应当,更不能遇到难处才去找他。”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珍贵,可以错过却不能挥霍。肇之远和孟泽,于她而言,都是生命中重要的同行者,却不是她逃难的选项。今时今日,她没有立场去承孟泽的情,而他也不该被当作备胎。

小姑娘肩膀发颤,不肯继续听,直接从房里跑出去,躲去顶楼的露台。

房间里就剩下陆银桥,她看见地上那把掉出去的梳子,竟然被人用力掰断了。窗外月明,房间里的灯光却暗,小小的木头梳子一分为二,梳齿崩裂。

陆银桥心里藏着一根刺,日久天长,活活埋进了血肉里,她一时只觉得这梳子的残骸分外乍眼,半天才想起当天厨房里的红漆筷子。

一模一样,拦腰而折。

无论如何,谈话虽然不成功,但陆银桥也不能强迫陆一禾。

隔壁院子的灯光渐渐熄灭,雷三在拐角的墙边露了一下头,打量她们家,眼看里边的人没有离家的意思,很快那边院子的人就明白了。

肇二爷没有火上浇油,她们不去,他也不催。

夜晚的胡同儿还是老样子,只多了几处湿淋淋的水沟。前几天北新市持续大雨,天气一直不热,路过买啤酒的大爷也不敞怀了,趿拉着鞋走回家。

陆银桥在楼下收拾完房间,就去煮面条当晚饭。露台上的人不知道在干什么,喊她吃饭也不理。陆一禾平日不声不响,却也是个倔脾气,既然她打定主意要赌气,那谁劝也没用,只能由她去。

陆银桥一边吃面一边看电视,过程十分艰难,她坐在客厅里静音看画面,隔壁老林姐家的电视照旧公放,音量大到可以给她同步直播。她就在这片嘈杂的环境里坐了大半个晚上,直到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有人打电话进来,她只好躲到厨房去,把窗户关上,才勉强算是个安静的地方。

屏幕上的号码陌生,对方的声音也陌生,陆银桥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竟然是于缎。

“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她问完就想到了,于缎之前给她安排过工作,肯定有她的联系方式,于是她不再废话,又说,“你是不是找错人了,二爷虽然住我隔壁,可我的手机不是公用电话。”

“我就找你。”于缎的声音有些疲惫,但语气显得十分轻松,“有没有兴趣出来坐坐?我请你喝酒。”

陆银桥一向不给面子,何况她那天在泥地里摔出来的口子才刚刚好全,于是直接回一句:“没兴趣。”

对方混了这么多年,台上台下毕竟带着气势,于是轻巧地笑了:“真是姑奶奶,还要我亲自登门吗?”

“不用,你请人的手段我已经领教过了,同样的跟头我不能摔两次啊。”陆银桥接话飞快,发扬胭脂厂的光荣传统,句句能把人往死里噎,“何况咱俩不熟,不用虚伪地喝个酒互撕了。”

于缎果然顿了顿,又说:“你非要在电话里说也行……”

“别,我知道你最近被封杀了,但我请不动二爷,肯定不是我的主意,我也不想听你对他的那些真情表白。总之谁的事你去找谁谈,电视剧都比这个有意思。”她一听于缎那种装腔作势的口吻就头疼,实在没工夫扯淡,说完只想挂电话。

没想到于缎也干脆,知道她只是嘴上逞能,于是直接开口说:“但你肯定想知道自己那张裸照的来历。”

果然,陆银桥的手停在屏幕上,始终没按下去。

“七月底的时候,我在工作邮箱里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里边就是那张照片,没有其他任何信息。”于缎没必要隐瞒,说得很清楚,“我正愁没你的把柄,突然有人把物料送上门来,你说巧不巧?”她当然要传出去,帮人帮己,何乐不为。

陆银桥心里清楚,于缎确实不知道来源,因为她根本不关心始作俑者,那不过是一把送上门的刀,可以伤人不伤己,于缎只需要顺水推舟就能达到目的。这种照片一旦扩散,图片会迅速被非法网站盗用,做成更恶心的色情内容。假如陆银桥心窄,没准真能被这事逼疯,就算她能想开,可她有了人生污点,永远抹不掉,肇家的人更不可能认她了。

只是于缎突然来告诉她这件事,目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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