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粉笔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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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粉笔画

直到最后一辆洒水车收工的时候,天边蒙蒙擦出一抹亮。陆银桥这位二把刀的女司机,才终于平安把车开回了胭脂厂。

时间还早,上班上学的人都没起,胡同儿外仅有的车位全是满员状态。

陆银桥回头想问这车要怎么停,叫了半天,肇之远都没答应。他歪着头,脸靠在一侧的车窗上。她以为人睡着了,于是解开安全带,过去推他。

这一凑过去,她才发现肇之远其实没睡,他半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就一直静静地倚着玻璃看窗外,始终没反应。

陆银桥困得实在撑不住,没空和他打哑谜,揉着眼睛大声喊他:“快说,车停哪儿?”

肇之远慢悠悠地坐起来,抓着自己前额的头发往后撩,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扫了一眼车载屏幕上的日期,忽然又往车头前面看。

胡同儿口两侧停满了自行车,这些年流行共享单车,都是公家东西没人管,此刻就让人随处乱停,花花绿绿扔出一大片。胡同儿口进出来往还要走人,于是大爷大妈们就勉强从车堆里挤出一条缝通行,胖点的人都过不去。

肇二爷声音虚弱,这一个通宵熬得他魂都没了,他盯着碍事的自行车哑着嗓子,用恨铁不成钢似的口气道:“一个比一个懒,活该出不去!你也停这里,咱们凑个热闹,要堵就一起堵着。”

陆银桥不知道谁又惹二爷了,胭脂厂的混乱程度满城皆知,本来路就是七扭八歪的,胡同儿口又天天乱停车。为了这个较劲儿,纯粹就是没事找事,于是陆银桥劝他:“别扯淡,真停这边大家都别走路了,你这么大的车头横在路口,万一早起有人着急,想搬自行车都没余地。”

“让你停你就停。”肇之远火气挺大,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劲头,说完就跳下车,直奔那堆自行车,然后飞起一脚踹在领头那排上。那些车交错停放,肇之远一脚踹倒前边的车,直接把后边一片都砸翻了。

陆银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正扭头四处找地方停车,一听见动静,抬头就傻眼了,完全不知道肇二爷要演哪一出。

肇之远不依不饶,小心绕过地上的轮子,竟然追着车堆还往后踹,也不怕崴脚。

她盯着他不好使的胳膊,终于忍不住下车追他:“你抽什么疯呢?”

话音刚落,对面的人冲她招手:“过来。”

陆银桥被他生拉硬拽直接拖进了胡同儿口,她怎么想怎么不对,肇之远这脾气撒得毫不讲理,眼看现在天都亮了,别说梦游了,他就算鬼上身也该好了吧?

可惜肇二爷的疯病走了心,一直不理她,自己忙活。

他进了胡同儿,又回身蹬地上的车轱辘,一辆一辆踹过去,也不嫌累,直到把车堆里唯一能走的通路彻底给堵死了,他才弯下腰喘口气:“累死我了。”

胡同儿口就是被陆银桥扔下的大皮卡,她隔着一地自行车,满脑子问号,简直欲哭无泪,她这会儿就算有良心想重新停车,也只能从四五米长的车堆上飞过去了。

这位爷自己残了,也不让别人痛快,故意给十二条的街坊添堵。这个胡同儿口一旦被堵死,大家早起出去只能往远处绕,虽然不缺岔路口,可别的方向出去都不对着大路,一早上不知道要害多少人迟到。

“谁招你了?”陆银桥没忍住破口大骂,她被他踹车的动静震到都不觉得困了,她最看不得肇之远消遣别人的恶趣味,“大清早的,在家门口找什么碴儿!”

身边的人由着她骂,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分外满意,他照旧抓起头发,晃着肩膀直接往“半城金”的方向走,就打算这么回去了。

陆银桥眼看他不管别人死活,气得直接拿车钥匙砸他。

肇之远好像早知道有人要使坏,侧身避开,还不忘回头瞪她,只是这男人风流得意的一双桃花眼,瞪人还瞪得一脸坏笑。

天亮了,黑黝黝的胡同儿里也能看清人影了,原来肇二爷穿的是件漆黑如墨的丝绸睡衣,裤腿拖沓却不碍事,堪堪及地。他一路迎着光的方向,满身金线,绣的是风云与山海,大雅大俗一念之间,这玩世不恭的审美,偏偏落到这么个男人身上。

陆银桥缺觉,又让他一气,闹得直缺氧。她觉得自己腿上活像灌了铅,竟然站在当下一动不动,看他逐光而去,也没追过去骂。

这次回来,她有时候不经意盯着肇之远的背影,总觉得陌生。

一样还是这个肇二爷,传言里的北新太子爷,说他背后多的是产业买卖,大好前途,可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非窝在一座破院里当土霸王。当街犯浑,不着四六,都是常事,人还是这个人……可陆银桥一直微妙地觉得他好像变了个人。

片刻而已,她说不上来,也无处印证。

肇之远的脑子里可没这么多想法,他撒完气,才不管别人怎么想,一道人影早就走得远了。

他不左不右,偏要走路中间,抬手打个响指,慢慢地又拖长了调门:“招财……”

招财是猫不是狗,叫可叫不来,这光景之下,猫没招来,倒把四周的小门小院都给吵得不得安生,好在二爷踹完车,心情不错。

他顶着一片灰蓝色的晨曦,玩着兜里的打火机回到院里。

心野的猫早晚都要回家,早一刻晚一刻,急不得。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一城之隔的别墅区里,有人睁着眼睛等天亮。

于缎把助理打发走,自己坐在沙发上看剧本,结果心思没收回来,半天连人物关系都没记住。

她盯着镜子看自己,一夜不睡,再高级的脸也撑不住,已经满脸细纹。她又拼命开始往脸上敷面膜,一刻不停,最终又跌回沙发上。

直到有人按门铃。

客厅里这一夜始终拉着窗帘,不知道外边有没有亮光。于缎披睡袍去开门,外边走廊里的日光让她极其不适。

程珂就在门边,伸手递给她打包好的早餐。

他似乎也没想到出来的人敷着面膜,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于是他停留的时间比以往长了那么几秒,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了?没睡好?”

“和你无关。”于缎拿了早餐就关门,多一个字都没说。

外边安静了一会儿,很快又开始有人按门铃,一阵又一阵,吵得于缎头疼,面膜都干透了。她瞬间从沙发上跳起来,冲过去把门拉开,结果起来过猛头脑发晕,她眼前一黑,差点就摔了,多亏门外的人扶住她。

于缎的睡袍已经滑落一半,她里边穿着一条裸肩的猩红睡裙,双眼通红。

程珂伸手扶着她的胳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体贴地提醒道:“天亮了,把窗帘拉开吧。”

于缎回身看着屋里,她如今的房子宽敞,可依旧满眼黑洞洞的,让她下意识地肩膀一抖,开口却还是那副口气,冷冷淡淡地说:“你还回来干什么?”

这话说的是眼前,却又问出经年沉浮,直问得程珂沉默许久,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于缎深深吸口气,推开他,自己走回客厅里。

这次她没关门,扔了一句:“都来了,就进来吧。”

“你又去找二爷了?”

“我没那么不懂事,我不找他,可有人找我。”

程珂始终就站在门边,半边轮廓刚好落在暗影里:“你给自己放个假,出去走走吧。”

“因为陆银桥回来了,她来,我就要让?”于缎摸到餐桌上的烟灰缸,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细长的女烟,“你也太小瞧我了。”

“你没必要去惹她,那是个胭脂厂里长大的丫头片子,最不讲道理,二爷也是为你好。”

“男人啊……”于缎靠在餐桌旁,那裙子顺着那姿势完美勾勒出了她的曲线。她扫过一旁的落地镜,看见自己头发乱了,伸手随意撩到一侧肩膀上,然后摘下面膜揉成一团,抬手一扔,依旧风情万种,和刚才开门的模样判若两人,“这世界上有种男人,口是心非,嘴硬心软,他喜欢谁,就偏要折腾谁。”

“你过好你的日子,二爷在查当年的事,难免还得和银桥见面。他是对你好,护着你的名声,毕竟他们还没离婚……”程珂这一段瞎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又带着几分宽慰,还真是二爷身边最得体的跟班。

“他对谁好过?你、雷三,公司那几个董事,哪个乐意见他?偏偏他就对我好,你说为什么?”于缎笑了,回身弹烟灰不看他,“不过谢谢你,还是这么会说话,真招人喜欢。”

程珂一步也不往里走,换了个话题:“你先把早饭吃了,睡一会儿,今天是不是还有行程安排?”

于缎背对门口坐下,根本不想回答他的话,自顾自地说:“对人好是最廉价的付出,他对猫猫狗狗也好,他对唱戏的疯子都能给口饭,不多一个我。”

“于缎。”门口的人往里迈了一步,想说什么却又顿住了。

客厅里的人已经打算吃早饭了,看他停在门口不进不退的样子,慢慢尝了一口咖啡,和他说:“明天别忘记免糖……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

关门的动静过去很久,于缎一直没起身。

她无聊地坐在椅子上,把程珂送来的吐司面包全部撕成了小块,一块一块又都扔回到了纸袋里,连一个面包渣也没吃。

她突然心情大好,洗了澡,包着头发拉开窗帘,又打电话叫助理过来:“我先去吹头发了,一会儿你进来,把餐桌上的纸袋替我拿出去扔了。”

白日里的时间过得太快,陆银桥在大白天总算睡了一个囫囵觉,再起来的时候,天又快黑了。

她一睁眼,陆一禾就坐在床边,正拿着她的笔记本电脑,认真地在看什么。

陆银桥翻个身看时间,第一反应问她:“隔壁没再来找事吧?”

陆一禾没太明白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半城金”已经好长时间没动静了,于是她摇头,忽然顺着想起什么,又往胡同儿口指了指,比画着说:“早上那边的大路口不知道怎么回事,出车祸了,还有拖车过来。”

“车祸?”陆银桥刚睡醒的脑子还转不快,“谁出车祸了?”

“今天没课,我没出去,是路过有人议论的,我在厨房听见,好像是外边大路上的事故,有司机酒驾,撞到别人的车上了。”

陆银桥没太听明白,不过看这意思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胡同儿里要有西洋景肯定早传开了,她还是先管自己比较重要,于是揉着脸爬起来。

陆一禾看见姐姐在床上咳嗽,很快给她倒水拿上来,比画着又和她说自己把鸡汤也热了,让她一会儿去喝。

床上的人盘腿坐起来,一杯水灌下去才缓过劲。家里没别人,只有陆一禾在身边,陆银桥也不嫌丢人,搂过小姑娘,一头腻在她妹妹怀里,闷着声音开始叫苦。

“累死我了,反季拍厚衣服,热得我起一身痱子,还和人打了一架。”

陆一禾赶紧去找痱子粉给她扑,不问她怎么会和人打架,反正她这个姐姐轻易也吃不了亏。

陆银桥把满心的烦闷都一迭声叫唤出来,后背舒服了,心里也舒服,这个觉没白睡。

她顺手轻轻地梳陆一禾的长头发,给她松松地编了两条辫子,放下来的时候,就在她自己眼前晃。她妹妹说不出安慰人的话,却知道伸手抱住姐姐的头,让她能靠在她的肩膀上,好像这一时间姐妹就能掉个个儿,换作陆一禾辛苦工作,为了能让这个家维持下去。

父母都走了,陆银桥没地方撒娇,缠着妹妹算是个安慰,结果一抬眼看见电脑屏幕,陆一禾正在做图片,看样子已经调整了很多张,都是电商卖家的广告图,各种尺寸文案要求。

她立刻抬头去看陆一禾的眼睛,果然她背着自己忙了很久,熬得两眼都是红血丝。

陆银桥坐起来把电脑拿走,和她说:“你不能这么长时间费眼睛。”

陆一禾爬过来想抢,又和她打手语:“我会用制图软件,可以给店铺做图片挣钱。”

“咱家是穷,再穷也不缺这点钱,你的视力最重要。”陆银桥马上变脸,还是那个蛮横的姐姐,格外专权,“我可领教过这些店的图片需求有多大……你本来视力挺好的,长时间盯着屏幕作图最毁眼睛了。”

她没打算和她商量,关了电脑起身就下楼去了。

陆一禾一直追着她,辩解着还要和她说。陆银桥躲来躲去绕着她走,故意不看她。

陆一禾的手语打不连贯,急得直跺脚,路过厨房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先去给姐姐盛鸡汤。她好不容易才学会炖,昨天没来得及,今天热好了,一定要让陆银桥尝尝,于是一小碗端出去,最终看见姐姐很快喝了个精光,小姑娘总算是笑了。

陆一禾盯着空碗,静静坐了一会儿,和姐姐打手语说:“我不想你再去找肇之远谈条件,我可以自己挣钱承担学费,你也可以不用这么累,我们出去租房子住,不求他。”

陆一禾显然是一个人的时候想过很久,所以一步一步在努力,试着替姐姐分担生活上的压力。

陆银桥自责又心疼,却非要硬着口气,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我没有求他,我说过,这房子是咱们自己家的。”

“姐!”陆一禾看她又要躲开,急得站在她面前逼她看自己,“你没必要因为房子被他欺负,妈妈已经走了,她不会再回来,这个地方对我们没有意义了!”

她这一段话比画得很艰难,提到妈妈的时候,眼泪瞬间就往下掉,又抬手自己擦了,使劲摇头。

陆银桥反驳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只能伸手抱住陆一禾,由着她在自己怀里哭,她没劝也不哄,知道陆一禾心里难受,哭一哭也好。

她抬眼还是对着厨房那扇窗,依然看见窗外郁郁葱葱的大槐树,黄昏傍晚,一天又一天,什么都看尽了。

她轻轻地给陆一禾哼起远芳阿姨家乡的那首小调,但哼着哼着,自己声音都发颤。

陆一禾手语表达的意思很明确:“我们走吧。”

陆银桥抚着妹妹的头发,和她说:“不,我和肇之远的关系是公平的,如果我不去和他正式协议办理离婚,那才是对过往的侮辱。”她的语气很笃定,“我的条件合情合理也合法,应该和他谈清楚,从回来那天开始,我就没打算再回避。”

怀里的人不再哭,她逗她,又扯扯她的辫子说:“你将来大了也要嫁人,要记住,女人不是活该退让的,不要什么困难先想着忍气吞声。任何一段关系都是双方付出的结果,也许无关物质,但你不能自己在心里把它轻贱了。”

陆一禾点头,自顾自想着什么,又和姐姐商量:“我只在没课的时候做兼职,就是个兴趣,会留出休息时间的,可以吗?”

“好。”陆银桥答应了,把碗刷了,打开冰箱看看,拿着钥匙出门,“我出去逛一圈,买点吃的,把门锁好别乱跑。”

星期五的晚上,胡同儿里到了最热闹的时候。小孩们下午就放学了,早早吃完饭,被拎着脖子去上辅导班,人来人往互相打招呼。

傍晚有风,顺着树梢灌进院子里,街坊四邻家里都开了窗。老林姐家里电视剧的声音已经盖过了梁疯子的戏,陆银桥捂着耳朵跑出去,走远了才松开。

小卖部的老李穿着个跨栏背心,正在冰啤酒,一看陆银桥过来,探出个脑袋喊她:“银桥出来了,瓶儿啤要吗?”

她脚步分明迈不动了,矜持地伸长脖子往冰柜里看,又纠结着说:“大晚上不喝了,还是北冰洋吧。”

老李“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一边擦冰柜的门一边说:“正好,还有二爷的酒,等我家老大送货回来,给你们顺路搬过去。”

陆银桥没接话,低头想溜。

老李几天没看见她,正有一肚子嗑没地方唠,果然揪住她打开话匣子:“真是冤家,事都过去了,人也回来了,你们闹什么呢……”

她尴尬地笑,不好应付老街坊的热心肠,只能生硬地胡乱找话题:“啊对了,不用您送,直接把雷三喊来吧,让他顺路帮我搬一趟。”她说着假装去喊人。

老李拦下她:“别,雷子今天正忙呢,他二爷的车让人撞了,拖走去修,早起就在胡同儿口嚷嚷半天,你招他干吗?”

陆银桥突然停下来,回头问:“车?什么车?”

“大金疙瘩你不知道?二爷这两年好像经常开。”

她陡然心虚,小声问:“早起堵路口那辆?”

老李拧着个抹布开始比画,嗓门大了:“哎哟,那车可大了,二爷扔在路口不管,结果早上七八点吧……正是人多的时候,路堵了。外边有辆车直冲着胡同儿口撞进来,司机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说是酒驾……反正我围过去的时候就看见那人一脑袋血让人抬出来了,得亏金疙瘩前边还有好多自行车,缓冲了一下,两辆车都没撞墙上,那司机才捡回一条命。”

“啊?”陆银桥瞪大了眼睛,心里直后怕,又想起肇之远故意的烦人样,开口就说,“二爷可不冤枉,他非要挤在巴掌大的地方乱停车,撞坏了算谁的。”她说这话稍稍有点愧疚,车虽然是她停的,可确实是肇之远非要扔在那里,他把路都堵死了,也没给她机会挪。

老李做了个“嘘”的动作,晃晃脑袋,往胡同儿口的方向一指:“也不能这么说,说实在的,要不是二爷的车堵着,今早酒驾的人还不直接撞进胡同儿口了啊?当时的钟点大家可全都着急出去呢,他铁定撞着人不可,就算撞墙上,那速度他自己也够呛了……得亏那老爷们儿命大,赶巧今天路堵了,胭脂厂的人都绕行没过去,再加上二爷的车大,给他挡了,那司机脑袋上也就是外伤。”

陆银桥突然哑巴了,心里一阵古怪,思前想后,总觉得今早的肇之远能掐会算,此刻仔细一想,又觉得这巧合前后都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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