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年梦(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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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少年梦

这张床实在太硬了——这是陆银桥睡了两天之后的感想。

她差点以为自己真是躺在大马路上睡着的,随着意识一点一点恢复,脑子里半梦半醒的画面就像拆散的幻灯片,完全没有衔接,凭空混在一起,竟然让她又梦见了别人家门口晒的海带……陆银桥没心没肺地躺着,对着满院子黑绿的海带干,差点流出口水。被这不合时宜的馋虫一激,她的知觉很快也回来了,第一个反应,就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让人拆了。

她睁眼拍拍床板,差点把手指头戳坏,抬眼又看见头上是一整片苏枋色的垂幔,那是一种用木头特意染出来的颜色,算不上明色,可说暗也不暗,它们铺天盖地,层层叠叠,把一间卧室弄得满是落魄贵族的范儿,连绸子都带着金边,要不是电视还挂在墙上,挂钟的走针跑得飞快,她差点就以为自己洗个澡,直接洗回了前朝。

陆银桥倒吸一口气,翻身起来。床头一侧的垂幔之后竟然是个小冰箱,她差点撞上,不懂怎么会有人在卧室里放冰箱。她正好捡个便宜,打开冰箱看,拿出冰可乐直接喝下去,这一下真解渴,这些天烧得浑身滚烫的燥热感也瞬间就降了下去,没等她舒服两分钟,她又听见门外有人在说话。

“这丫头的毛病好多年了,一发烧就是高烧,烧得脑子都糊涂,等她醒了就没事,该查的都查过。”说话的人腔调懒散,除了肇之远再没别人。

雷三变成院子里唯一良心未泯的人,再加上他对女人的事总是摸不着头脑,本能地觉得凡事小心为好,于是追着说:“别啊,二爷,她发烧两天了,你不想管就别把人留下,留下又不给她送医院,这造的是什么孽!”

肇之远好像算完一卦,很是笃定:“她就是神经紊乱,体温调节中枢不好。你放心,日子没到,她且死不了呢。”

“真烧坏了算谁的?”

“我媳妇,算我的。”

门外的话一句不落地冲进陆银桥的耳朵里,她听着听着连白眼都懒得翻了,不用看也知道,雷三肯定是被雷劈的表情。

果然,门外那位壮士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爷!于缎还缠着要过来呢,我都挡回去两次了。您行行好,既然有新人陪着,就别再把这姑奶奶捡回来了行吗!”

“你属唐僧的是吧?赶紧干点正经事……我把梁疯子的炉子扔了,你去找点粉笔之类的东西送去,让他分散注意力,别成天煽风点火的,命再长也不够他这么造啊。”

雷三的脑子还沉浸在刚才的麻烦里,一时转不过弯儿,于是话茬儿还接着说:“您就不是痴情的人,当年非说是打小的情分,看银桥可怜,不能让陆兴平真把人逼出事,这才非要娶她……”

陆银桥听不下去,捏着可乐罐子只想冲出去扇雷三,幸亏刚醒,还没力气打架。

她有心无力,气得直笑,琢磨起刚才肇之远的用词倒是专业,好像早知道她要病这么一出似的,门外的话怎么听怎么来气,肇二爷的情分她可受不起。

所幸那两人没聊多久,很快雷三踢着鞋底走远了,剩下肇之远一个人,不知道还在磨蹭什么。

人在高烧过后就像一切关机重启,所以陆银桥坐在肇之远这张硬板床上,骨头缝里都隐隐作痛。她四处看了一圈,不知道二爷这几年练了什么盖世神功,床上竟然连个厚垫子都没有,薄薄一张床单,活该要把胳膊睡断了。

陆银桥穿的是一身舒服又凉快的真丝连衣裙,她想找件衣服,发现肇之远总算干出点人事,他看她发烧,没让她贪凉,床边备着一件针织开衫。

她拿起来自己套上,然后盯着门外晃荡的人影不出声。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做这么久的梦了,因为膝盖上都是磕出来的瘀青,估计那天直接晕在浴室里了……于是她蹑手蹑脚去找自己的手机,翻看一圈,出乎意料,没有客户的咆哮,全是孟泽的信息。

对方是突然得到消息的,一开始急切地说要赶过来,到了今天,孟泽的口气已经缓和了,知道她没生大病。

她又往上找聊天记录,果然,陆一禾看见她晕倒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用她的手机联系孟泽。

陆银桥趁着屋里没人,坐在桌子旁边缓神,想起自己莫名其妙消失两天,总要告诉别人她没事,可她只要一打开和孟泽的聊天窗口,牙尖嘴利的本事全都忘在脑后,凭空有了沟通障碍,半天才打出一句:“我醒了,还是老毛病,人没事。”

她小时候营养不良,高烧的毛病确实从小就有,烧起来昏天暗地,睡上几天都是小事。现在人这么大了,很久没再发烧,结果一回北新市压力太大,又累出旧病。

陆银桥的话发出去,刚想松一口气,孟泽的电话紧接着就打来了,让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电话里的人口气轻缓,一句话说得不疾不徐:“银桥,我来找你。”

她觉得自己又发了烧,坐在那里连手机都拿不住,起身就向外跑。

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又到了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

肇之远从卧室门前走开了,还是在东南角的树下摆着躺椅。二爷今天难得没穿浮夸的睡衣,简单的灰色衬衫配休闲裤,踩着拖鞋也不突兀,破天荒地显得十分正经。

小茶几上放着文件,电脑就在桌面上,陆银桥经过的时候,肇之远正在和程珂视频通话。

屏幕里的人一见她从卧室里冒出来,立刻不再说话,避开了。

太阳晒得人眼花,肇之远对她突然醒过来毫不意外,大概脑子里还想着事,一时没顾上和她耍贫嘴。

他沉默地躲在一片阴凉处,树影挡了脸,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陆银桥快要跑出穿廊,忽然听见他开口喊了一句:“醒了就六亲不认?”

她停下脚步,无话可说,她对着这片院子出神,里里外外都熟悉,那梦里的滋味好像又回来了。

发烧烧得昏天暗地的时候,往事又让人伤筋动骨地疼,但好像总有个人,额头贴着她的眉心,汗津津的也不嫌弃,就记得试她的温度,把她抱起来,给她换了衣服,怕她热又怕她冷,明明他不太会照顾人,偏偏摊上她这么个麻烦……

就像床边那些冰可乐,她不能再想下去。

二爷那张嘴,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你大半夜倒在浴室里,小哑巴抱不动,我过去的时候,她守着你急得直哭,还非要等什么孟老师,也不看看那会儿都几点钟了,你们孟老师再英明神武,也得睡觉啊。”

陆银桥不敢回头看,明明手脚都发软的时候,还非逼自己站直了,她口气诚恳地和肇之远说了一句:“这次谢谢你,我先回去了。”

背后一阵动静,树下的人好像坐起来了,又向着她走过来。

肇之远的声音越发清楚:“我知道你今天一定会去,他等你两天了。”

陆银桥这才想起彼此之间的关系,她心里蒙着一层雾,原本还不清楚,只记得把过去的念想藏起来,冷不丁就被肇之远抹开了。

她瞬间没能控制住,开口解释:“一禾给孟老师发过消息,现在我醒了,总要和他说一声。”

肇之远走得近了,他今天衬衫的扣子系得严实,尺寸却故意选得宽松舒服,打扮得像模像样,可惜那双眉眼照旧,勾勾嘴角就能痞上天。他双手插兜,正好绕到陆银桥面前,挡住她的去路,一张脸凑过来看她:“丫头,五讲四美,礼义廉耻先不说,咱们总得讲道理,日子虽然过不下去,但怎么论,你还是我的人,不能去找孟泽。”

陆银桥被他这个“道理”说得进退不能,差一点就要动摇,可她刚刚做了梦,在过去的戏本里已经找到答案,同样的悲剧,经年之后,他们都没心力重蹈覆辙。

北新市最热最燥的日子已经拉开序幕,阳光没了遮挡,直直晒在背上,眼看要到七月,人在外边站上几分钟,浑身都冒火。

陆银桥被这日头晒得眼睛发干,那些早都烂在肚子里的话终于连成句:“没有意义,我们可以耗下去,可是登登回不来,我爸回不来,远芳阿姨……也不会再回来了。”

肇之远下意识地绷紧手指,原来他并没有她想象中好过。

他似乎也很意外,陆银桥真敢把旧事全都抖搂出来,于是喉间一动,还要说什么,可眼前的人迎着晃眼的日头不闪不避,转身就走。那话已经把两个人都推到悬崖边上,空落落的踩不实,哪怕他再说出半个字,都能逼她往下跳。

所以从始至终,她离开的这条路,只有她一个人走。

陆银桥想开了:“你放心,我还要脸,不像你和于缎,离婚之前我不会做出格的事。”

院外的槐树抽过枝,树梢被日头晒得久了,染出一层薄薄的光。今年树叶繁盛,那绿就显得格外耀眼。虽然树的根系盘踞在外,可顶上不争气,终究长回了院里。

触目所及,在这十二条市井的胡同儿里,只有一棵槐树能生出参天的气势。

陆银桥的童年时期还没出落成如今的模样,是个留着“一刀齐”发型,连裙子都没见过的泥猴。她靠着一棵大槐树,冬天裹着棉衣躲在树后打架,下雨天倒在树坑里滚泥地,秋天又爬树去偷隔壁的柿子……后来好不容易长大了,女孩出落得极快,她为了能尽早脱离这个家,半工半读,只为求个饭碗自立。在她几乎可以忽略的懵懂年月里,唯一一点女孩的心思,都是因为遇见了孟泽。

这座四九城的中心地带并不大,最不缺的就是大家子弟,孟泽其实算是肇之远的朋友,差不多年纪,过去也是发小。他们这圈人平日低调,藏在娱乐八卦的小道消息之后,实际上多数靠着父辈的根基,纨绔居多,因此像孟泽这种“异类”就显得格外特别,他是为数不多踏踏实实读过书,走上艺术道路的“高岭之花”。

可惜这朵花并不开在胭脂厂,孟泽的父亲早年已经是市里的领导,他一直都留在学院里,当时找来最后这片胡同儿,只是为了写生。闹市喧嚣,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老林姐家的墙下坐着,画的是陆银桥家门口的槐树。

那会儿的陆银桥有惊无险地活到十八岁,总算是个成年人了。她见到孟泽那天,大概是个夏末初秋的节气,黄昏傍晚,天气并不冷。她着急出门,要去赶一场替身的戏,冷不丁出门撞上个陌生人,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不过十几米的距离,她眼看对方在画板上勾勾画画的模样,让她站在自己家门口,只觉得唐突。要说那时候她对孟泽是什么印象,排除掉种种主观美化之外,她第一反应觉得他是个干净的人。

而后很多年,陆银桥回忆起来,嘲笑自己缺乏想象力,可这形容确实贴切。

她只是个没见过市面的丫头片子,打小活在胡同儿里,拥挤繁杂。随着周边地段的改造,这一片逐渐被包围成了棚户区,连天都矮了半截。她见到孟泽的日子也不能例外,远处正好有街坊出来,对着路边泼水,盆底一翻甩出四五米……此起彼伏的自行车铃声又响个没完,还有磨剪刀的师傅走街串巷,这一场人间烟火闹哄哄地揉成死结,就像头顶私接出来的电线一样,乱七八糟。

但孟泽不一样,从第一眼开始,她就知道他不同。他是这画面里唯一的例外,格格不入,却又分外自然地坐在墙下,他对着画板目光专注,穿一件米色的薄线上衣,连袖口的褶皱都干净得让人自惭形秽。

少女时代的陆银桥没来得及小鹿乱撞,她初恋的开端和电视里演得不太一样。彼时她踩着一双细高跟,为了接戏,烫着夸张的小卷发,整个人一脸大浓妆,市井而俗艳……以至对面的人抬眼看见她的时候,手里的笔明显一顿。

陆银桥的羞耻心瞬间复活,差点咬舌自尽,仿佛手脚都长错了位。她转身想跑,可惜穿着高跟鞋,走也走不快,最后还是画画的人先打破了尴尬。

孟泽从画板后转过头,看着她笑了。

那笑容本身实在没什么含义,那时候充其量算是礼貌而已,却支撑陆银桥熬过了往后数千个日夜。

有时候人的念想,就是这么可怕。

如今的陆银桥也没有长进。

她高烧吃了强效的退烧药,汗被逼着一层一层出来,时间久了凉丝丝地贴在身上并不痛快,如今又顶着大太阳跑回家,原本浑身发软,可一看见孟泽真的等在树下,这场面又像回到了过去……她也顾不上想自己如今是什么鬼样子,只记得抱紧胳膊,笑得脸都僵了,进退两难。

原来岁月风霜也没有老人说得那么厉害,此时此刻,一切竟然还能回到原点。

她知道孟泽在等自己,心下豁然开朗,仿佛晨昏交替之间,所有颓唐的人间梦通通有了着落。

对面的人听见动静看过来,她这才发现孟泽没什么变化,何时何地都能显得从容而干净。看起来他这几年工作忙了不少,戴了一副眼镜,显得人更加沉稳。

孟泽很快笑了,那笑也是过去常见的样子,惹得陆银桥鼻尖一酸,连句话都顾不上说。姑奶奶成了胭脂厂最没出息的人,隔着经年是非,险些就要哭出来。

还是要孟泽先开口,他的声音恰如其分地把她的情绪打断,他打量她的脸色,问了一句:“烧退了吧,还难受吗?”

陆银桥摇头,深深吸气才放松下来,示意自己没事。她去家门口找钥匙,发现陆一禾没在家,也没锁门,所以孟泽在她病倒的时候,一直没走。

他三言两语说得简单,把这几天的事都告诉她:“我那天早上过来的时候,之远那边已经把你接走了。一禾担心,又怕他,不敢进院。我想着与其让她胡思乱想,还是先送她去补习吧,这样我留在家里等你回来,她不用为难,也能放心了。”

几年没见,孟泽的口气如旧,没有刻意寒暄的意思,关于陆银桥前后这两年多的生活,他始终没有询问,给彼此都留足余地。

两个人回到家里,屋子里通过风,只开了楼上的空调,人一进去就是刚刚好的温度,不冷不热。陆银桥发现家里上下都被收拾过,她和陆一禾没顾上整理的行李都被送到楼上,放在门后不显眼的位置,甚至连细节之处也都被照顾好,她之前把纸抽用完了,找出一包新的,直接丢在盒子外边用,有人收拾才一切归位,纸抽被放进盒子里,最上边的一张折出角,方便人拿。

一种久违的秩序感突如其来,陆银桥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家还是她的家。

她让孟泽先坐,自己去洗了脸,又去厨房倒水。

窗户打开一半,槐树叶子挡着光,市井人家的日子流水一样,又是个闷热的午后。

陆银桥端着水壶,目光刚好落在筷筒里,连筷子都被分类摆放了。她忍着笑,回头打量,厨房里烟熏火燎,筷子用下来都是差不多的木头颜色,等到如今摆开之后,还真能看出些颜色的区别来……孟泽的强迫症这几年也越来越严重,连几根筷子都不放过,她真是心服口服,只是她家这种环境,对孟老师而言恐怕有点超纲,因为无论怎么收拾,都有一根筷子落了单,偏偏它还有红漆装饰,就剩它碍眼。

陆银桥顺手拿出来看,那大概是陆一禾小时候用的,多年过去,没人动,丢得只剩一根,委委屈屈被排挤在外,活像个扎红绳的小可怜,突兀地被一堆灰头土脸的老伙计包围了。

凡事过分有序,总容易产生些莫名的仪式感,哪怕就在这样的地界里也不例外。陆银桥原本还有些局促,忽然想起孟泽的星座,他可真是为他们处女座争光,眼里最见不得乱,她想着想着把自己都逗笑了。

她沏好茶,去冰箱里抓出来两瓶北冰洋,拿出去问:“天热,孟老师喝茶还是跟我喝凉的?”

孟泽盯着他面前的餐桌,半天没动,忽然又伸手去拉桌布,直到桌布上的格子前后左右都对齐,他才接话说:“你发了两天烧,刚好一点,喝热的吧。”他抬眼发现她盯着自己,反应过来,也笑了,又和她解释,“我这两天正好有空才过来的,你家里长时间没人住,表面的灰尘好清理,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应该找个人好好打扫。”

陆银桥把茶递给他,她自己还是贪凉,四处找开瓶盖的起子:“你搞艺术太屈才了,去开个保洁公司吧……手把手调教一批精锐阿姨出来,搞不好公司都上市了。”

她只顾着扯淡,里外都没找到瓶起子,眼看孟泽跟进厨房来,她伸手沿着灶台边上抹过去,举起手指,凑到他眼前给他看,果然那手上半点油都没有。

陆银桥的嘴又停不下来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表情颇为认真地说:“请不起,没人比你贤惠。”

孟泽由着她闹,给她打开顶柜,找到收起来的瓶起子,顺手把汽水瓶打开。

其实丫头片子最好哄,只需要一瓶冰镇汽水,就能让姑奶奶二十多年都白活了。

陆银桥耳边的碎头发用夹子别住了,仰头就露出整张脸,笑得眉眼弯弯,活像个傻妞儿似的拿瓶喝,一大口咽下去,只觉得舒服,感叹了一句:“我睡太久了,浑身发烫,梦里就想吃远芳阿姨做的海带五丝粥,再来瓶汽水往下灌……”

喝粥就汽水,是陆银桥独创的吃法,她说着说着口水都要下来了,举着瓶子冲他笑。

孟泽靠在了橱柜边上,一直没再开口,只是那角度刚好垂了眼,直直盯着她看。

果然人回家才有底气,陆银桥那股没心没肺的劲头上来,只顾着贪凉,直到孟泽的目光如影随形,她才反应过来,两个人此刻不过半步之间的距离。

她捏着冰凉凉的瓶子发了怔,想起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也必须说点什么……窗户实在开得不巧,外边满树知了,看不懂眼色还在叫,吵得人心乱如麻。

偏偏对面的人倾身而至,忽然向她伸出手。

陆银桥还拿着汽水瓶,抬着胳膊无处安放。

她冷饮喝多了,喝到手心发凉,连笑意都僵住了。她背后就是水池子,无路可退,于是叫他:“孟老师……”她以前也这么喊,年轻的时候,大家身边只有他从事传统职业,一圈人整日胡扯玩笑,老师长老师短的,这会儿她又觉得太刻意,低了声音,“孟泽。”

对面的人目光微微一顿,却最终无意紧逼。

孟泽把她手里的冷饮拿开,回身放在了台面上。他看出她的窘迫,推了推眼镜,并不点破。他依旧如常的口气,语重心长地和她说:“这要是让肇之远看见了,肯定不让你这么喝。”

三言两语退回原地,界限分明,才能让她顺势聊下去。

她被这话一点,想起隔壁那位爷的态度。如果这几天孟泽和他遇见,那场面不用想都知道有多难看。而所有事的起因,无非都是她。

陆银桥的愧疚突如其来,想要解释:“他心里不痛快是为了针对我,如果扯上你……”

“没有,我过来主要是担心一禾一个人照顾你不方便,另外也有正事找他。我父亲那边来了消息,胭脂厂这片的政策很快就要下来了。”他知道陆银桥想说什么,示意她不用,“我和之远从小就认识,都是朋友,不至于闹出多大仇。”

陆银桥过去把窗户完全推开,抬头去看那棵大槐树,一到有风扑进来的时候,总能带着那树上熟悉的香味,一阵一阵勾着人。

她心里总算踏实下来了,顺着孟泽的话,换了个话题:“孟叔叔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孟泽有点无奈:“好是好,还是老样子,总惦记着让我从学校里出去。我不适合老一辈那套活法,做个老师挺好的。”

陆银桥想起他父亲在市政府干了一辈子,这两年已经升迁副市长,既然孟泽已经得到消息,那八成是和胭脂厂这一带的规划有关。这种消息在胡同儿里一天一个花样,街坊嘴里人人号称“最新消息”,传来传去,听得麻木之后,她就剩下抱怨了:“老说胭脂厂要拆,说了这么多年,到底要怎么拆没个准信儿,不知道还能住到什么时候。”

孟泽拿过一张厨房纸,正在慢慢地擦手,他好像对玻璃瓶上的湿气十分在意,忽然听见她的话,手下一顿,想了想才说:“之远一点都没告诉你?”

陆银桥被他说愣了,想了半天,只能摇头。

“三年前定下要进行旧城改造,可胭脂厂这一带的问题最多。这地方有年头,可真正的文化存遗已经很少了,也没有明确挂牌的名胜古迹,对政府而言,找不到体量大的古建筑,未来的开发资源就少了,肯定要重新统一规划。政府行为的好处是可以照顾旧城区的原有风貌,这应该是对十二条这些老街坊最好的方案了。”孟泽慢慢地说,抬眼也还是对着那棵老槐树,若有所思,“市里领导这几年一直催促推进改造,但项目多次遇到阻力,今年又传出消息,商业征地已经报批。”

这下她几乎脱口而出:“商业?”

“明面上看着是因为项目多年存在争议,商业开发之后能让居民拿到更高补偿,大家搬迁的意愿就高了,可以尽快拆动,但背地里,这明显是有人盯上了胭脂厂这片地。”

大家心里都明白,凡事一遇到“拆”字,在什么地方都难办。北新市短短二十年间发展迅速,满城高楼大厦,最后围出了一块疤。十二条胡同儿里沉疴难医,居民年龄偏大,而且收入普遍较低,私搭乱建已经造成数不清的高危建筑,脏乱差的现象难以根治,再加上家家户户都是几代人守着这一亩三分地,缺乏对政策的理解,越来越多的人抱团不愿移居,格外抵触有关“棚户区改造”的消息。

陆银桥自然清楚,胭脂厂是块难啃的骨头。

天气炎热,午后的胡同儿里人最少,只是房子不隔音,来往议论多。孟泽扫了一眼窗外,把窗户关了一半,只留缝隙透风。

“按照如今商品房的市价来算,胭脂厂是正经的市中心,房价每年都在涨,再拖下去难度更大,最终转为商业开发,对政府而言是最有效解决资金问题的方式,其实方案并不违法。”

这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要这片地能重新规划,拆了之后无论是原址建房还是改做商业中心,都可以解决老旧危房的隐患,同时兼顾市容市貌,最终把居民迁走,给到满意的补偿款,另行置业。

如今情怀不值钱,谁都知道房子是房子,家是家,这两件事没什么关系,可这道理在胭脂厂里说不通。

这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

陆银桥手里救命的汽水都顾不上喝了,瓶子一扔,想都不想就反对:“这算什么方案?如果落到开发商手里,肯定拆了去盖什么商场、写字楼……胭脂厂就毁了!”

哪怕老胡同留不住,可因为院子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家,梁上的燕子窝做了几代人的邻居,于是人心固执,经年之后成了烙印。他们抱着十二条的落魄烟火活得自在,谁动就和谁死磕。

何况退一万步算计,单说计较房子这件事,陆银桥也没把房子拿到手,拆迁的事倒是板上钉钉了。她此刻所在的这个“家”,还是个说拆就拆的违建。陆银桥回来这几天,婚离不成,所有该解决的问题一个都没解决,光把自己折腾病了……老天爷就像专门和她作对一样,非要盯着一只羊,薅秃了才算完。

千头万绪,陆银桥越想越觉得心里起火,可人一旦急过了头,脑子都是木的,她思来想去,连扑腾一下的力气都没了。

一墙之隔,“半城金”的院子里就消停多了,槐树下的人一点都不急,正懒洋洋地躲日头。

肇二爷是懒鬼托生,这两天的勤劳如同回光返照,带着点矫枉过正的急切。他早起就找程珂,对方要替他去见律师,今天赶不过来,他就连着视频也要开会。

程珂看出二爷没睡好,琢磨着肇之远的胳膊不能动,大概没法出去疯玩了,活生生给大家找了一堆苦差事,非把几年前的惨案查一遍。

只是二爷抽风,苦了身边人。程珂和他到中午才说完正事,雷三也没闲着,他把院子扫完了,眼看捡回来的姑奶奶甩脸子又跑了,他还要替肇之远收拾屋子,又去厨房盯着做饭的婶子忙活。

等到过了中午,程珂口干舌燥,整理好律师的意见汇报:“前后查得很清楚了,所有人的口供都没有问题,当年银桥出门是她自己临时起意,带上登登更是偶然情况,没有提前安排,只是因为住得近,陆兴平想要跟踪她找机会下手,实在太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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