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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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建英:可能就有一批人骂你了。

  田壮壮:现在已经就有人骂。拍摄《吴清源》资金不足的时候,就有人说我花钱如流水了。这部戏成本高主要是因为日本花费太贵,我们已经竭尽一切节省开支。但是别人要说,我也没有办法,是得花钱,不花钱拍不了电影啊!拍电影本身就是一个花钱的事。但我觉得他们把所有东西简单化了。

  查建英:还有就是看你用什么标尺去看问题。如果用的是名利场上的标准,那他比的不是艺术,而是谁的观众多,谁名大利大。

  田壮壮:对了,这是一个物质社会,一个利益社会。阿城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他说:你快乐吗?快乐来源于什么,来源于自己心里。北京有些话特别好玩,说穷乐呵。穷没关系,得乐呵,快乐就行。以前我们家住四合院,边上有个小酒馆,那些蹬三轮的干了一天活儿,把车往那一放,八分钱一两的白薯干酒,几颗花生豆,几个人在那儿聊啊说啊。你觉得他们特快乐。

  查建英:他的幸福程度和你拍了一个片子之后其实是一样的。

  田壮壮:是一样的。

  查建英:根本的问题是你得有一个充实的自我,否则你就老是在那个群体的价值上打滚儿。

  田壮壮:我就觉得跟吴老师在一起受益特别多,能够看透好多东西。比如他说:人其实跟社会是什么关系呢,你生下来就在这社会上打滚儿,你得吃、得喝、得用;那你就得还给社会东西。每个人都拿,都不还,这社会就没了,拿没了。所以他就说,你生下来,不管是拿什么的,你实际上是从一个公共的场合里一直拿东西,你在不停的拿,你漫不经心,觉得去拿东西是很正常的。但是你应该给予的东西,你没有交,你意识到没有?

  查建英:他和《悲惨世界》里面那个神父是同一个意思。

  田壮壮:对,是一个道理。所以我不是要求大家都跟慈善家似的,每个人都这样;但是每个人都应尽你的责任,尽你的态度。比如说,我们老骂日本人,从历史上就恨日本人。但是到日本拍戏会发现他们的敬业态度挺感动我的。摄制组里日本员工,任何一个部门的人,没有掉链子的。只要属于他们的事,一定给你做得百分之百。第一,我觉得这就是一个态度:他拿了你的工钱了,他是用很认真的态度来报答你这份工钱。就是说你付给他的东西,与他还回来的东西是成比例的。我觉得仅就这一点,可能你给了中国员工这个钱,获得的不是等值的东西。这是一种态度。米卢说的挺有道理,态度决定一切。

  查建英:是啊,很多外国人特别反感中国人这种拆烂污不认真的态度。可咱们这儿呢,佩服的是聪明不是诚挚,好像诚挚跟傻是连在一起的。不少人觉得:老外嘛,爱较真,呆,傻。咱们是得便宜不占是傻瓜,爱耍小聪明,爱拿人开涮。这要成了咱们的国民性,那才让人悲观呢。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到现在,无论是做电影还是做任何事,你觉得中国人在态度上有进步吗?

  田壮壮:没什么进步,我觉得倒有一点退步。这还是意识里的一种风气,流失的东西特别多。举一个例子,在日本,从院子里走到办公室,所有的日本工作人员都会向你问候;走在街上,不认识的人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会相互问候,这是一种礼貌。我记得在中国五十年代的时候有过这种礼貌,在学校跟同学间要问好,跟老师要问好。这是基本的一个态度,一个礼仪,很简单的。但是到“文革”以后根本就没有了。我在日本跟他们聊的时候,好多日本人特别崇尚中国,认为中国是他们的母亲。

  查建英:文明的源头之一。

  田壮壮:他们有那么一种说法,认为韩国是他们的父亲,中国是他们的母亲。这当然是一些人的说法。但是我觉得他们太多人崇尚中国文化了。为什么呢?日本其实没有哲学,没有思想,基本就是中国的东西。相比之下,我是觉得我们失去的传统东西、美好的东西太多了。

  查建英:阿城就偏重讲传统文化这个问题。它经历了一场毁灭,彻底被破坏掉了,从根底抽掉了,要能够复苏的话也得很长很长时间。我其实并不赞成复古主义,也复不回去了,但你总要有所持守,尤其是那些美好的东西。现代化应该是一个逐渐的过程,而不是在废墟上平地起高楼。我们这一代、两代人从文化上来讲早已经没有根了,虽然很多人并不自知。一个古老的礼仪之邦,连问好的习惯也给革掉了,你还能说什么呢。

  田壮壮:你说这个,阿城就说这吴老师啊,你之所以会尊敬他,觉得他纯粹,永远让你觉得很钦佩,就是因为他没有受过新文化教育,他是老文化底子。他十四岁的时候带着中国四书五经的底子去日本;在日本呢,他就在围棋这个环境里生存,他能读到的中国书还是从家里带去的那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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