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1 / 1)
田壮壮:那个时候我觉得从文坛状态、电影的趣味来讲,稍好,是有可能再拍的。另外我觉得自己还是喜欢电影的,想拍电影,那就认认真真去做一部电影。但是当准备送审剧本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要出事,可是这个剧本我跟一个朋友已经写了一年了。
查建英:是根据一个小说改编的吗?
田壮壮:没有,就是从我的一个概念开始,我们一起聊,写了一年以后,我就觉得我不能够放弃它,我得把它拍完。
查建英:有很多自传的材料吗?
田壮壮:不能算是自传,只能说我太熟悉那个四合院了,我是在那里长大的。觉得我必须把这个东西拍完。那就必须得有一个方针,就是让它活,哪怕是黑户口也得活。所以,一切完全由我操作,一切都是按照我的设计走。
查建英:它跟“第五代”前期的片子不同。以前那种叙述是民族寓言式的,很宏大,到《蓝风筝》突然有了一个比较个人的视角。想问一句,不知道你那时候对日本的一些写实风格的片子,比如小津安二郎的《东京故事》,看过没有?
田壮壮:那个时候看过。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
查建英:也许和你的性格有关,你喜欢这类写实的、个人性的电影。
田壮壮:也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我们这代人受父母的教育、受党的教育,都有渗透到血液里的一种责任感,就是说可以掉脑袋,可以送命,但是一定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正义、真理。有点古代士大夫的意思。
查建英:知识分子的忧国忧民啊,使命感啊。不少人觉得八十年代的这批人是比较理想主义、有使命感。到九十年代,商业化的东西涌进来,政治上的禁锢也很明显,那你就知道有些东西不能追求了,去追求钱吧。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其实这种划分挺僵硬的。一个人成长期的经历和教育不会轻易随着时代变换就随风飘散的,它已经在你血液里了。比如《蓝风筝》是九十年代的作品,但是它的意识跟你八十年代那种追求是一致的,表现手法变了而已。
田壮壮:我觉得到了九十年代以后,人反而心静了。人家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真是这样。到了四十岁,突然间,心安静下来了。电影我不能拍,我看电影行了吧,我想电影行了吧,我帮别人拍电影行吧。
查建英:张艺谋比你年龄大一点,他作为电影人和你的反应很不一样。
田壮壮:其实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跟个人的前史有关系,跟你的成长期、家庭教育、生长的氛围有关系。我觉得这是人生道路上最主要的一部分,是你永远也抹杀不了、背叛不了的东西。甚至你的爷爷辈,或者你的太爷爷辈,都会有这个。这就是遗传基因,这个因子在你身上是去不掉的。我觉得我比我爸爸妈妈更过激。我不喜欢看书,也不喜欢看报,不喜欢上网。到现在也是如此。书呢,是挑我自己喜欢的看。我记不住故事,记不住作者,你说:哎,最近看什么好书了?我说不出来。我很自我,看完了,看到自己这儿来了,我不会再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书名叫什么。看电影也是。什么电影,真好看,完了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哪个国家的。因为我不懂外语,一系列的这些事都不会弄得特别清楚。我这个人活得挺含糊,挺糊涂的,挺惰性的。我最大的特点就是我永远喜欢一个人想事情。我脑子没停过,在二十四小时里除了睡觉的时间,都在想事情。而且都在想关于电影的事。比如说,我父亲死得很早,一九七四年就去世了,自从我上了电影学院以后,我跟我母亲两个人经常为电影观念争论得一塌糊涂。但是有一次去参加我妈妈的从艺五十年纪念活动,在政协礼堂,很多共产党老干部们都在那儿,她来电话希望我去,我就去了。我买了一大束花,她特别高兴。我说你陪他们吧,别理我,我也呆不住。我就在远处看着他们。当时心里突然间觉得自己挺愚昧的,挺无知的,而且挺浅薄的。
查建英:对他们那一代人缺乏一个深刻的理解。
田壮壮:我觉得他们真的是活得有信念。一个人得信点儿什么,才活得快乐,才活得扎实。他们一群人在一起的那种快乐,让人感动!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从延安到“整风”再到“文革”等等,他们这些人多少次被打下去又扶起来,打下去扶起来,但是依然那么快乐,那么健康。哎,我当时真的是看了心里很感动。
查建英:对比之下,你发现你这一代其实是信仰动摇了的,之后没有信仰了,变得很茫然?
田壮壮:也不是,我觉得自己始终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但我觉得我没他们那么坚定。为什么?我放弃过电影,拿电影赚过钱。我放弃过很多我应该争取的东西。当时我就觉得自己挺让自己看不起的。这两年我总觉得我先天不好,主要是我受的教育不够系统。“文革”时我十四岁,没有正儿八经读过文学、历史,一切一切应该有的基础知识我都没有,包括古文,缺少了很多很多。因此自己并没有清楚地、清晰地了解人生存的基础:是不是相信生命是神奇的?是否应该有信仰?是否知道活着的价值?我是一个特别喜欢用眼睛、鼻子、耳朵、身体去接触外界的人。所以我老说拍电影的人,如果不接受地气,就别拍电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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