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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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像是新生的小花,朝着太阳开的

九月的桑朵镇闷热至极,那层薄薄的云早散了,只剩下烈日当空。

操场上的知了叫得正嚣张狂妄,让刚开学返校的学生们心情越发烦躁。

朱星吉从小卖部回来,站在榕树下仰头灌了一瓶冰可乐,看见文科七班门口的学生差不多散了,他这才甩着汗跑了过去。

高二文理科分班,大家都着急忙慌地想看看新班级里有没有熟悉的朋友,朱星吉看老师还没来,也探着脑袋凑过去看。

他块头大,一屁股就把旁边的同学给挤开了,手指点着那张隽秀小楷抄写的花名册,一行一行看过去,他倒是没有看到什么熟人,正皱眉呢,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哟!”朱星吉一把揽过身后的同学,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东西似的,边笑边读道,“你快看这人名字!余——九——虎——烈!这啥家庭啊,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

被他揽住的男生凑近一看,也乐了:“这是一个字,得连起来读。俗话说,认字认半边!这应该是余虎烈,否则就是余彪烈!”

朱星吉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连连点头附和:“够彪的哈。”

他话音刚落,一只手突然从他脑袋后边伸过来,“咚”地撑住墙,那只手指节分明,弹钢琴似的在瓷砖上点了几下,却不知是何意味。

朱星吉以为开学第一天就有人找他的碴儿,惊恐回头,正想直接求饶呢,视线平行之处却只看见了对方的……校服领子。

他仰起头,又看见了……对方的复古大黑框眼镜,以及遮住复古大黑框眼镜的长鬈毛刘海。

对方这个打扮,彻彻底底挡住了上半张脸,而下半张脸呢,这人把夏季校服的领子竖得高高的,下巴藏了进去……

看上去就是个只会埋头苦学的土包子!

可对方手长脚长,又莫名其妙上来就给他一个“壁咚”。

朱星吉还是摸不透对方的来意,只好赔着笑,问道:“这位兄台,有何贵干?需要帮助请尽管开口!”

对方抬抬下巴,示意他扭头看回花名册,随后用纤长的手指指着他刚刚还嘲笑过的那个名字,开口说道:“余虓烈。”

他声音清脆好听,此刻对着文科班的两个学生像是教文盲认字一样,认真又耐心地读道:“x-i-ɑo,xiɑo,一声。”

说完他就收回手,扶扶鼻梁上的老土眼镜,挠头笑道:“不好意思同学,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乐于助人。新学期新气象,刚好教你们认识一下新字儿。”

他态度谦逊,挠头的动作透着腼腆和不谙世事,可不知为何,朱星吉就是看见他躲在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道光。

那道光的名字叫作——讽刺!

余虓烈不顾傻愣着的两个人,自顾自地走进了教室。

自他进门,原本吵闹的教室一瞬间安静下来,他忽略掉黏在他身上的众多目光,低着头径直往后排一个空着的座位走去。

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吸引目光,就他这身打扮,校园里再找不到第二个。

但他想到自己许下的约定,默默地忍住想把眼镜取下来的冲动,打开书开始扮演一个爱好读书的书呆子。

而当他刚低下头,班主任马志远便推门进来,笑盈盈地刚在讲台上站定,还没来得及讲话时,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一个娇小女孩出现在门口,像是跑过来一样,气喘吁吁,脸颊通红,盯着讲台上的马志远张了张嘴,但是没出声。

她对上众人看过来的目光,好像特别紧张的样子,伸出手整理了下鬓角的碎发,又整理了身上的旗袍,在马志远要开口说话时,猛地向他鞠了一躬,蹿到了最近的一个空位落座。

教室里大家见状便开始哄笑,马志远也笑着挥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直到他开口自我介绍,余虓烈才抬起头来,而在讲台前第一排落座的那个女孩一直坐得直直的,面无表情,烧红的耳根慢慢褪了色。

第一天入学,领完课本便可以离开,余虓烈这学期才转学过来,临走时被马志远留住,去交了各项资料才得以离开。

而余虓烈此刻站在校门口前,看着眼前的大路小巷,有点蒙,他爷爷也就今早领着他从家到学校走了一次,他还没认路呢。

秉持着“条条大路通我家”的想法,他毫不犹豫地拐进了小巷——这天实在太热了!

余虓烈专挑阴凉的地走,肩膀缩着脑袋垂着,在别人眼里就像个不敢走大路的自闭症少年。脚边有个可乐罐,少年捡起来往角落的垃圾桶丢,没瞄准,罐子掉在外面滚了几圈。

余虓烈走几步想捡起来,刚弯腰,一只脚从旁边踢了过来,他本能地快速侧开了头,但仍有溅起的小石子打在了他的颧骨处。

易拉罐被踢到了墙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而巷口响起三三两两的鼓掌声和讥笑声,几个人影堵住了出路,余虓烈摸了摸自己的脸,慢慢直起了腰。

面前四人吊儿郎当的,嘴里还叼着烟,看上去也就是高中生的模样,专门在中学门口蹲点,向其他学生“借”点小钱花。

余虓烈还是有身高优势的,他一站起来,就把吊儿郎当的四人给唬住了。

反应过来后,吊儿郎当的四人摆开架势将他围住,以防他跑了。

原本余虓烈这个身高,他们也不敢动手,只是早上在街口嘬粉的时候,看见这小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爷爷上学。这年头,新学期要老头送着去学校的也就幼儿园小孩儿了。

四人中为首的红毛少年收回脚,指着余虓烈跟身后的同伴说:“看我的准星是不是又高了,说踢罐就踢罐,绝不踢这书呆子的脸。”

几个混混少年又是一阵哄笑,随后慢慢逼近余虓烈,见他低头站着不动弹,像是被吓怕了的样子,红毛少年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哄骗道:“别怕,小弟弟,今天开学领到多少零花钱呀?借点钱给哥哥买文具好不好?”

对着眼前这个一米八比自己还高的男孩,红毛少年就像是诱哄幼儿园的小孩一样,而这“小孩”却听话地主动卸下肩上的书包,一脸认真地翻找着什么。

四个混混少年见他在乖乖掏钱,松懈地手插兜倚靠在墙边,可看他掏了两分钟,结果从包里拿出来一部老年机,另一只手摘掉眼镜,捋起厚重遮眼的额发,对着昏暗的屏幕……照起了镜子。

余虓烈天生皮肤白,轻轻一碰就容易留印子,刚练泰拳时,常常带着一身青紫的伤痕,头一晚回家在楼道里碰见邻居,对方以为是歹徒入室抢劫,直接报警了。

此刻他右眼下方已经肿起一块,微微泛青,一看就是被揍了。他想起那天自己正艰难地上着药,却被破门而入的警察制伏趴跪在地上的黑历史,觉得不能就这样回家。

开学头一天就在外斗殴,不得把他家老爷子气晕过去,那装了这一天的乖学生也是白费力气。

“我怎么回家?”

余虓烈把手机丢回包里,揉乱了前额的自来卷,食指屈起抹过颧骨下方,这才正眼看向了他们,语气轻松地问了一句。

“啥?”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以至于红毛少年都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本能地追问了一句,又破口大骂道,“哥哥不接受微信支付,别把你那破玩具手机拿出来。”

余虓烈怕弄脏书包,四处看了看,挑了块干净的草地,将包随意一扔,新领的课本散落一地。他晃了晃头,松松筋骨后挺直了腰背,气势也像陡然拔高了好几米,低头看着混混少年重复道:“我说——”他手指点了点右脸,“这儿挂彩了,回家吓到你太爷爷咋办,你赶去尽孝啊?”

大概没想到这弱鸡突然大变身,四个混混少年先是愣了愣神,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占了巨大便宜,气急败坏地一齐冲了上来,也不管到底惹上什么人了。

就在混混少年冲上来的时候,巷子外边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在余虓烈侧身轻松躲过一拳时,车铃声在他的身后戛然而止。

一声“咔嗒”后,有个小小矮矮的身影从外边冲了过来,自行加入了战场——

她几个高抬腿往混混少年肩膀上劈下,又抓住他的胳膊屈膝往腹部一顶。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来的又是什么人,来的人是男是女,是高是矮,巷子里便倒下一片,或趴或跪。

而余虓烈立在中间,看着眼前的一切,瞪大了眼睛……

目测只有一米五的女孩喘着气站定了,伸手整理了下自己的小旗袍,抻了抻裙子,仔细抚平了褶皱,又将花苞头散落的发丝随意地地别在了耳后,这才冷冷地扫了躺在地上呻吟的四个混混少年一眼,转身出了巷子。

又听见“咔嗒”一声,余虓烈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追了出去,而女孩已经扶着单车走出几步,没等余虓烈喊,她突然回头,看着此刻已经肿了半边脸又变回弱鸡的余虓烈,说道:“下次,结伴回家。”

穿着小旗袍梳着花苞头的娇小女孩扶着单车走进巷子里,青石板路硌着她的单车,车铃便晃悠着响个不停,夕阳斜斜地打在墙上,她扶着车像走进画里,又像是本来就在画中的女孩。

根本让人想不出她方才穿着旗袍高抬腿劈人的样子。

余虓烈还站在远处看着,整个人傻愣愣的。他第一次装弱鸡书生,第一次被小混混拦在暗巷打劫,第一次被“英雄救美”,第一次觉得一个女孩……

他看着那块褪去阳光的墙,轻轻又激情高昂地吐出几个字来。

“酷毙了!连断句都这么酷!”

余虓烈被打了,心情很不好。可后来被“英雄救美”了,他就光惦记着那女孩了。

等他推开自家院门时,葡萄架上已经亮起了灯,月亮也跑到架子上去了。

“爷爷!”

他跑到屋里一看,余宝庆果然坐在椅子上等他,见他回来,哼了一声之后给他揭开了盖着饭菜的篮子。

“爷您怎么没去广场跳舞?隔壁李奶奶该等急咯!”

他洗干净手甩着水从厨房跑出来,端着饭碗咧着嘴揶揄爷爷。

余宝庆抿了口小酒,给他夹了几筷子肉,可惜道:“可不是嘛,见我不去,转头和老陈头手拉手去了,你这么晚回来真耽误事!”

余虓烈笑得更欢了,牵扯到脸上的伤口,一手捂着脸“咝咝”叫唤了好几声,却也挡不住笑容。

他一进门,余宝庆就注意到孙子脸上一大块伤,此时瞟了几眼,便问:“怎么,放学路上被人揍了?”

“嗯,被抢劫了。”余虓烈点点头,嘴里嚼着肉,淡定自若道,随后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坐正了,一手整理了下校服,讨好又谄媚地补上一句,“我可没打架啊,爷您看我这单薄的身板,打得赢谁啊?我是来乖乖读书的。”

余虓烈就怕被送回市里去,现在遇到了那个女孩,就更不想回去了。

余宝庆听着他“一心求学”的心还挺强烈的,打量几眼他的装束,了然地点了点头,在心中暗暗补了一句:也是,这副打扮去上学,你不被抢谁被抢。

“那乖孙要不要爷爷去你们学校找老师反映一下?”余宝庆看着他似笑非笑。

余虓烈连忙摆手,本来在爷爷面前,想装个只会读书的好学生,不能不写作业、不能逃课、不能打架……不能早恋,可是小霸王的一颗心蠢蠢欲动,两片嘴皮子一碰就想跟爷爷讲讲现在的心情。

余虓烈舔舔嘴唇,伸手把额发撸了上去,想着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和那个背影,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昏黄的灯光就映在他的眼里。

他挪着椅子凑近余宝庆,轻轻说道:“我被一个小女孩救了。她又小又乖,又酷又可爱。”

余虓烈拿筷子捅捅爷爷的手臂,挑着眉贱兮兮地说了一句:“我这老家,还挺藏龙卧虎,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的哈。”

隔天,余虓烈出门前看见扔在院子角落的单车,想起昨天那个女孩临走时说的话,眼前一亮。

他将单车扶起来,拍了拍车座,呛了一口灰,回头问一旁打太极的余宝庆:“爷,这车还能用不?”

这车不清楚什么时候买的,好些地方都掉漆生锈了,余宝庆一个月前从花架上摔下来伤了腿之后,这辆老式车就正式退休了。

余宝庆撩开眼皮扫他一眼,点点头:“别说,这老古董和你还挺配的。”

这是在说他的打扮土。

余虓烈像是听不出来一样,嘿嘿一笑,自豪道:“那就好。”那就说明他的伪装很成功。

他把车扶出来,仔细地用湿抹布擦洗了,骑上车和余宝庆打声招呼,摇着响亮的车铃冲进巷子里。

他长手长脚的,宽大校服里鼓着风,长刘海被风微微吹向两边,戴着的眼镜也是从他爷爷箱子里翻出来的,老土却也衬得乖巧。

余宝庆在他转身后睁开了眼,看着他单手把着车头,踩着脚踏板站了起来,要去摘邻居院墙上垂下来的花,笑着摇了摇头。

余虓烈骑着车到了校门口,果然又引起了围观。他那辆“二八”单车太古董了,和他的人一样又呆板又土。

他扶着车像是不在意他人目光一样,进了学生单车棚后,左右环顾一圈,果然看见停在角落里的那辆粉色单车。

可是车主人已经离开了。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掏出车锁把两辆车车头锁在了一起……

第一天正式上学,余虓烈打起精神,认真地扮演着认真听课——在课堂上盯着黑板胡思乱想,间歇在笔记本上乱涂几笔,皱着眉的样子就像在钻研老师抛出的每个问题。

一到休息时间,除了接水、上厕所,他就低头坐在座位上扮演书呆子,实则掏出老年机在桌兜里玩贪吃蛇。

终于到了放学时间,班主任马志远赶在大家离开前,夹着他的语文课本到了班上,叮嘱了一句明天班会让同学们都自我介绍并且选班委,就又晃荡着离开了。

班主任一走,余虓烈就背上书包急切地从后门冲了出去,准备去车棚守株待兔,可前脚刚跨出去,后脚他就撞翻了值日生端来的脸盆。

一大盆水浇了过来,盆也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被水浇得后退一大步,胸前的校服湿了好大一片贴在身上,他低头整理的时候,余光看到了眼前的人。

小小的姑娘脑袋才到他胸前,额发被溅出来的水打湿了,淡黄色的旗袍下摆也洇湿了一大块,由下至上地仰视着他,眼睛格外闪亮格外大。

这不就是昨天那个酷妹嘛!

余虓烈兴高采烈,对方却依旧是昨天那副冷酷模样,对视几秒后先转过头错开了视线,余虓烈便看见了她胸前的校牌。

桑朵一中不要求学生统一着装,只是每人进校前必须戴好校牌,她的校牌上写着“高二七班,许冰葵”。

和他同班。

他找了一天的人,就在他跑去见她的路上撞着了,而且一中这么大,不是高一偏偏是高二,不是六班、八班偏偏是七班!

这不就是缘分吗?以后都不用故意锁她车头了!

许冰葵伸出一根食指摸摸自己的湿发,垂着眼不再看余虓烈,一言不发地后退一步,让出位置请他先过,显然不记得他了,也不想和新同学多接触。

而余虓烈却猛地蹲下身捡起脸盆,拿起来时才发现已经摔出个大洞,立即低头道歉:“对不起啊同学,我不应该在走廊跑跳的。”

许冰葵接过脸盆,皱了皱眉,决定明天带一个新的过来,动了动嘴唇,只说了几个字——

“下次,注意。”

是他熟悉的酷妹的酷式断句。

许冰葵拿着盆准备回班级,可刚转身要走,便被扯住了衣袖,再回头时对方已经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可是……”余虓烈脑袋低垂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悲伤,两根手指捏着她的衣袖晃了晃,又侧头故意露出带伤的右脸,撇着嘴好不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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