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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告白
这两天看见小缪了。
他有点变化,以至于一眼没认出来。
我其实听主编提过几句小祖宗的近况,说是前段时间一直在家养伤,后来回学校了。
听起来感觉回到正轨了。
所以这次见到他还挺意外的。
事情是这样的,我从开头讲起吧,要回到选题会上。
音乐节摄影新闻的活儿最终还是落到我身上,林文昊别提多得意了,刚散会就叫住我,一脸嘚瑟。
“你看你,当初也不多跟我学一下摄影,用时方恨少。”
“反正挂你的名。”我随手捞起一张昨天的报纸,用指尖点了点一张新闻图的标注,念出来,“日报记者林文昊摄。”
他丝毫不以为意,接话道:“陈燃,你这个怼人的毛病真的不好,明知道主编随口一说,还非要在嘴上较劲。”
是,报社这方面管得很严,挂别人名字是绝对不允许的,我纯粹看不惯他那得意样。
鼻腔里呵了一声,我收收材料准备离开会议室,听见林文昊在身后叫:“明天音乐节彩排,我好心劝你去踩个点。”
“不去!”
其实,我去了。
在这方面可能非常像那种考试前说没复习,其实偷偷在家念到半死的虚伪同学,挺招人烦的。
不要讨厌我,有人追在后面等着看笑话,这口气怎么能忍。老娘必须把一张超棒的照片拍到他脸上,顺带说句“随手一拍”。
音乐节在露天体育场举办。彩排是下午,正式开场在第二天晚上,到时候估计人满为患,整个一大型蹦迪现场,混乱中再找拍摄点位对我来说有难度。
所以听劝先去了彩排现场。顾轶刚好在附近办事,开车把我顺到了体育场门口。
里面场地挺大的,中心搭了个舞台,有乐队正在排练,感觉音响还没调试好,声音时大时小。周围工作人员、架设备的施工师傅穿梭往返,一片混乱忙碌。
刚进去就觉得自己被林文昊坑了,人家都用上无人机了,我还提着长枪短炮的,完全输在起跑线上。
我拎着设备绕了几圈终于找到合适的位置,正调镜头呢,突然恍神,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舞台方向传来。
是在小缪耳机里听过的歌。
我离得很远,看过去其实是一片模糊。主唱高高的身影有点像小缪,但又不敢确认,总觉得哪里不一样。
当下就把相机对准舞台,在镜头里拉近,再拉近……确实是他。小祖宗把头发剪了,板寸,抱着把电吉他,正在那儿吼着呢。
我从没见过他唱歌的状态,再加上这个发型感觉很陌生。不好去形容这个变化,但怎么说呢,今天亲眼看到的他,跟主编口中传达的他,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哪像老老实实养伤返校的样子?
我非常怕是自己给他带来了什么不好的影响,却也无计可施,当下收拾器材准备撤。忙到一半,旁边走过来一人不由分说开始帮忙。
“事情这么快办完了?”我抬头看到他。
顾轶边装相机边说:“时间刚好来接你。”
多个帮手,很快收拾完。他把东西拎上,略微扫了眼周边,问:“明晚要不要陪你过来?”
“你不是有选修课?”
“嗯。”他自顾自点点头,“到时候人会很多,很乱。”
“没事,我有媒体工作证,不用跟他们挤。”我翻包扯出一个挂牌,“再说踩好点了,到时候拍完就撤。”
顾轶没再说话。
正式开场的晚上,我还是低估了人山人海的混乱程度。主办方也是脑袋有问题,媒体和观众两条通道从一个大门进,工作证还没派上用场,就被一起挤在外围了。
好不容易进去的时候,已经开场了。
人群很兴奋,现场很热闹,灯光时明时暗,音响震耳欲聋。我混在当中艰难地挪步,大概花了将近一小时,才拍了几张比较满意的照片。
就这样吧,林文昊也未必能拍出什么花来。
我脑子已经嗡嗡作响,回头看一眼乌泱泱的人海,开始硬着头皮往外挤。
这时候小缪的乐队上场了,我又听到那首歌。
我停下来听完了整首。
台上灯光很晃眼,完全看不清,但观察周围人的反应,一直跟着节奏呼喊,料想他们还是挺受欢迎的。
随着最后一个音落下,安静了。我趁大家停止摆动的空当,赶紧转头接着往外挪步,突然听到麦克风里喊:
“陈燃!”
刚才有多安静,这声音就有多突兀。我吓得动作一缓,反应过来是小缪在舞台上说话,他知道我在这儿?
明知场下成千上万的人,小祖宗不可能看到我,但我还是下意识往人身后躲了躲。同时观察着,人群开始躁动,大家都不知道主唱在干吗,身边好几个人交头接耳问陈燃是谁。
“听着,给你唱首歌。”好一会儿,他接着说,声音低下来。
起哄声中,小缪缓缓开口,没有乐队伴奏,没有多余的背景音,像是临时起意的决定。
我愣神了,回想起实习期的一些事情。
缓了一会儿,我开始继续往外走,这歌简直像紧箍咒一样,会不断引出我的愧疚感。
怎么就唱不完,我闷着头越走越快,摩肩接踵间也顾不得撞到什么人,就快挤到外围,突然挡在前面的人轻轻拽过我胳膊。
“看路。”
刚抬头想要道歉,发现是顾轶,正低头说:“有人给你唱歌,魂都丢了。”
我明明什么都没干,嘴却先瓢了。
“你不是,你不是有课吗?”
顾轶没说话,只是接过设备,然后腾出一只手抓我的手腕,穿过人群往外走。
“怎么来了呢?”
他往舞台方向瞥一眼,板了板脸说:“我不来行吗?”
小缪的歌还在唱着。
“不行,不行,”我识相地摇摇头,“来得好。”
顾轶面色稍缓和,马上咳了一下,又板起脸来。
“你好厉害,这么多人都能找到我。”我边走边拍马屁。
他冷哼一声,语气倒是软了下来:“我来一小时了。”
“这么久了?”我顺嘴就问了一句,“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你不接。”
啊呸,我这张嘴啊,往枪口上撞。其实从入场到现在就没拿出过手机,现场太吵压根儿听不见铃声,是多没脑子才问了这么一句。
我老老实实不再出声,任由顾轶拉着。
舞台上的声音逐渐模糊,视野变得宽阔起来,终于走出拥挤人群。我听到身后一阵呼喊,大概是小缪的演唱结束了。他好像还说了什么话,但已经听不清。
稍一转头,只是接近声源的下意识动作,却被顾轶逮个正着。他微蹙着眉松开我的手,转而伸向脑后,手掌轻轻覆上我一侧耳朵。
然后他没事人一样,边走边吐出三个字:“不许听。”
这突然的动作让我愣住几秒,反应过来忍不住好笑,看他严肃的样子又不敢笑,憋得快内伤了。
明明知道这距离压根儿什么都听不清,还多此一举来掩我耳朵,还“不许听”。
顾教授知道自己的数学脑袋已经在下达无意义的指令了吗?
突然就想逗他。
我快走两步,侧身去观察他的脸。
这一动,顾轶的手自然滑了下来,一时无措,眼看着他想往兜里揣,又发现自己衣服没有兜。
几番尝试,最后手垂在身侧。
“看我干什么?”有人要恼羞成怒了。
“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他故作淡定。
“不知道,”我笑着摇摇头,“兴许吃醋了吧。”
“呵!”他停下来看看我,然而半晌也没憋出一句话,又闷头往前走。
路灯下一前一后两个影子缩短又拉长,我饶有兴趣地观察,有点希望这条路很长很长。
不过啊,这人真不经逗,也不好哄,后悔。
他几乎一路都敛着眉,有心事一样不搭理人,实在不像他平时的风格。
都已经到了我家楼下,顾轶还是这种状态。
“我回去了。”我嘴上说要走,却迟迟没有解开安全带。
“嗯。”他没有看出来,淡淡地说,“上去吧。”
我叹口气,慢吞吞地下了车,又绕到车窗前:“我上去了。”
“好好休息。”他回答得有点机械,好像心思根本不在这儿。
我撇撇嘴,转身进了单元门,心想老娘明天再哄你吧。
门厅里碰见对夫妇牵着只小狗,是住楼下的。我们打了个招呼,一起进了电梯。
门缓缓关上,突然听见外面急急的脚步声。我就站在控制面板旁边,眼疾手快地重新把门打开。
“不好意思啊。”顾轶喘着粗气,把我从电梯里拉出来。
夫妇俩面面相觑,狗见状也开始叫。
他反手帮忙按了关门键。
“怎么了?”这么火急火燎的。
顾轶环顾一圈,领我进了旁边的楼梯间。门“砰”一关,灯随之亮了。
“怎么了?”我背靠着墙,又问了一遍。
“第一,你说得对;第二,态度不好我道歉;第三……”
哟,数学脑子回来了,一二三都出来了。
我挺欣慰,笑问:“第三怎么着?”
“第三是一个动作。”
他俯身吻下来,一手扶住我后颈,动作有点重,让我觉得刚才的道歉是在这里找补……
灯灭了。
我睁开眼但看不清他,感觉一切慢下来,黑暗来得恰到好处。
第三是一个漫长的吻。
好一会儿,我跺跺脚,楼梯间又亮起来。
“道歉还能捡着便宜,你可真是数学老师。”
顾轶被逗笑,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你明天什么安排?”
“我有采访。”
“我明天也有课,还要补今晚的课,一整天。”
“那快回去吧。”我看了眼表,十点多了。
他挪挪脚,抬头看了一眼:“这灯怎么不灭了?”
“声控的,不说话就会暗。”
顾轶点点头:“别说话。”
“干吗啊?”
“歉还没道完。”他压低声音。
第二天早上十一点才醒。我匆匆把昨天的照片导出来,直接发给编辑,完成这件事已经中午。
叫外卖,突然想起做媒的事,留了个备注,很简单几个字:射箭馆老板帅得很。
也就半小时,餐送过来了,外卖单上写得更简单:最好是。
我猜她肯定忍不住要去看看,搞不好有戏。那时候不知道的是,老板娘早就决定去看看这个冤大头了,因为那外卖这么些天就没断过,餐餐多花20块。
孙老板也是个狠人。
话说回来,我采访约的是下午,做教改的报道,对方是中学校长。吃完饭,我就开始收拾,正穿着衣服,接到个电话。
是王记者,我都快把这人忘了。
“陈燃啊,昨天你是不是去音乐节现场了?我问林文昊,他说是你去的。”电话那头的人问。
“是我去的,怎么了吗?”
“哎,我找你了解个情况啊,”他有点犹犹豫豫的,“昨晚舞台上告白的事,你知道吗?”
“啊?”我心想这个王记者怎么这么八卦,“不知道啊,我提前走了。”
“我就说嘛不能是你,也叫陈燃,你说巧不巧。”
“什么……什么意思?”大事不妙。
“是这么回事,我们今天接到好多热线和爆料,都是音乐节的现场观众,说要帮着寻人。”他越说越激动,“我们新媒体同事一听,说这可以带个话题啊,全城寻人这样的,走线上。”然后絮絮叨叨地开始讲这个话题是在做一件多么感人的善事,会引发怎么样的热度……
我后面基本没在听,满脑门开始冒汗。
“不是,”能不能好好做媒体,别走这种邪门歪道,“这不好吧?乱点鸳鸯谱,可能侵犯隐私了,而且这话题也没什么新闻价值啊。”
“咳,网友就爱看这个,咱们啊脑子得活一点。我是看跟你重名,才来问问你。”他解释,“再说,我们也有为市民服务的定位不是?”
“我这个市民不同意。”
这通电话打了很久。
我和王记者用各种新闻伦理和实际案例驳斥对方,隔空辩论。
我:你们这是拿舆论裹挟人家(就是老娘我)。
他:她可以选择不出现,又不是一定要找到。
我:你们也没有委托人(我不信小缪知道这件事)。
他:给我们打电话的每个热心观众都是委托人。
我:观众又不是当事人,算哪门子委托。当事人没授权,寻人就没依据。
他:你这还是做传统媒体的思路。实际上网上已经在自发寻人了,等热度上去了,还能质问网友当初没有征得当事人授权吗?
……
类似论调不一而足,一个小时过去了,谁也没被谁说服。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寻人活动,我不同意有什么用?这是人家都市报的事情。
所以后来我也改变了策略,希望他能转达我的顾虑:当事人跟我重名,可能对我生活产生影响。
当然没跟他说自己就是那个陈燃。
王记者讲得口干舌燥。他可能在单位,中间喝了好几次水,最后在电话里总结发言:“陈燃啊,我也不跟你辩了。你是没看到那个现场视频,要是看到了,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然后一个年近40岁的油腻大叔,不无动情地说:“很感人。”
一直在绞尽脑汁辩驳他的每句话,直到最后这句……
我失语了,说不出话来。
当时在出租车上,已经快到采访地点。挂了电话,我刻意拿出采访提纲开始熟悉问题,嘴里念念有词,心里却一直在骂自己。
我也不知道事情是哪里出错了,但就觉得自己很浑蛋。
无关的人在受感动,有关的人没心没肺。
所谓的告白我压根儿不知道。
他让我“听着”,我没听;他以为我在场下,我走了。
哪怕今天,我的第一反应都不是小缪说了什么,而是怕自己卷入一场八卦。
太过分了是不是?情绪开始控制不住地低落。
采访也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录音笔忘了开,记录乱七八糟,对面的校长畅谈教改经验,只过了耳,顺风就飘走了。
从学校出来,我沿着人行道走,犹豫再三还是打开了王记者发来的现场视频。
是那个热闹的晚上,拍摄人位置靠前,画面很清晰。
舞台上,小缪刚结束演唱,喘着粗气。但没有过多犹豫,好像要一鼓作气似的,他呼吸还没平缓,就喊了一声:“陈燃!”
人群开始骚动,我很清楚地听到拍摄视频的妹子跟旁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情况?”
他目光搜索场下,徒劳地看了好几圈,才声音低低地说:“听着,给你唱首歌。”
视频里甚至能看清他的表情,唱得很认真,目光始终在搜寻。
这时候我应该已经开始往外走了。之后,是我不知道的事。
唱完最后一句,小缪低头停了好一会儿。
“耽误大家一点时间。”他再抬起头,眉毛微皱,好像带上那么点难为情,自嘲地笑了。
“嗯……”他捋了捋短短的头发,从额头一直到颈后,然后手就停在那里,“我有点后悔最初没给你一个好印象,把很多时间浪费在跟你唱反调上,我反应太慢了。”
小缪胳膊垂下,像是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于是换了一只手拿麦克风,接着说:“这首歌我在中巴上就写了,写在一张纸巾上,后来叠起来给你垫在窗玻璃上了,”顿了顿,“就猜到你不会打开来看。反正机会一个都没抓住。本来以为延长实习就有时间补救,也搞砸了。”
半晌,他好像要结束这段话。
“我就是想说,”他深吸一口气,又捋了捋头发,“为了避免新的后悔,我得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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