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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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相亲

听这声音……顾轶?

我赶紧将手机手电筒移向下方,地面瞬间被照亮,像舞台上的光束。

借着光看到确实是他,第一眼注意到的是:白衬衫和深色领带。我其实没怎么见过他系领带,好像要赴什么重要约会似的,此刻出现在这样的犄角旮旯,乡下夜晚,突兀又不真实。

再仔细看,衬衫袖子挽起,衣服略有褶皱,一脸疲态,头发微乱,明显经过一番舟车劳顿。

这场景,让我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在做梦。

电视剧里的主人公不是常常通过掐自己,来分辨现实和梦境吗?我一直想问,这方法真的管用?

但当时也忍不住这么做了,我悄悄把指尖紧攥在手里,疼。

“蒙了?”顾轶淡淡开口。

“你怎么在这儿?”还穿成这样?后半句我咽进肚子里了。

他声音疲惫,但语气干脆:“来找你的。”说着抹了把脸,往一边歪了歪头,“我刚到,路不太好走,比预想的远。”

顺着示意方向看到了他的车,车身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来找我的?”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是……有什么急事?”

“嗯。”他点了点头,“但能先带我去吃饭吗,饿了。”

还是之前那家小苍蝇馆,反正在村里也找不出更好的饭店了。

店面大概不到二十平方米,只有四张油光锃亮的桌子。油迹长年累月浸入表面,乍一看会反光那种。

我们进去的时候,墙角挂着的小电视正播放地方新闻,老板娘边算账边瞄上几眼。她女儿坐在旁边乱涂乱画,脚一直晃,有节奏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没有其他客人。

顾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一副微服私访的派头引得老板娘不住地打量。他倒挺坦然,点了一碗面,不缓不急地开始吃,我就坐在对面看着。

发现几日不见,却好像隔了很久。

发现见到他有点开心。

不,很开心。

半晌,他放下筷子,把碗轻拿到一边,顺手还擦了擦桌子,才终于说到正题。

“陈燃,”他身体前倾,很认真地看着我,“我是来找你帮个忙。”

“找我帮忙?”有意思,这回怎么不往后一靠了,看来心里没底啊,我倒好奇是什么忙让顾教授拿不准了。

这当口,老板娘把电视声音调大,吸引了我一秒的注意。

“什么忙?”

他身体又靠前一点:“很简单,相个亲吧。”

我不是在讲一段重复的剧情,而是他又说了同样的话。

这人不按常理出牌啊,老娘脑门上写了“专职掩护”四个字?

“又有人催你相亲了?催得这么急?”

“没有。”

“那你什么意思?”心跳声有点吵,嘘。

“字面意思。”

然后是突然的沉默,我俩看着对方,好像在进行一场谈判。

老板娘又把电视声音调低了,让沉默更彻底,让我轰隆隆的心跳声更震耳。不是,干吗音量调来调去的配合我们?我怀疑她在看戏。

这时,顾轶拿起旁边的杯子喝了口水,然后上手松了松领带。

“我90年出生,回国之后在数学系任教一年,此前基本在读书和做研究。”

我们教授一本正经地开始自我介绍。

“家住本地,可支配时间多,工作还算灵活,经济情况尚可。”

这些情况我都了解。

“喜欢射箭,喜欢数字,喜欢有条理。”

这些喜好,我也都观察到了。

“无不良嗜好。”

这个我相信。

“还想知道什么吗?”他笑意一层一层铺开。

不知道,老娘什么都不知道了,眼冒金星,满脑糨糊。

我半天才艰难地张了张嘴:“所以现在你是在跟我相亲,认真的。”

“嗯,对我还满意吗?”他笑了。

我相亲过数次,尤其是刚进报社的时候,不忍拒绝大姐们的热情介绍,正经见过几个相亲对象。

但在村里的小破饭店,一个打着领带,一个趿着拖鞋,就着音量时大时小的地方新闻,看对方吃饭十五分钟后毫无预备的相亲经历,没有过。

你说我满不满意?说说看啊顾轶。

这是后来我会拿来怼他的话。

说回当时,从小饭店出来,回头看一眼,老板娘一脸老母亲的笑容目送,跟我挥了挥手,看戏的人很满意。

“我还要回去,明早有点事,”他低头看我,“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采访还没做完。”我倒是想回去。

顾轶点点头,坚持先送我回招待所。也就200米的路,走得再慢也还是到头了。

“所以你大老远过来一趟就是为了这个?”我忍不住问。

他没说话,突然胳膊一伸揽过我肩膀,用力地抱了一下,声音低低传来:“对啊。”又揉了几下头发,松开我,“上去吧,我走了。”

“路上小心。”我木木地道别,还没从刚才的动作里缓过神来。

其实一直也没搞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在那天赶过来,肯定有什么缘由,这人就是嘴硬不说,至今未解。

谁能想到下楼买个矿泉水,会发生这么多事。我心里乱糟糟的,进了招待所。前台大姐又在看电视剧,瞧见我眼睛一翻,说:“你们同事找你。”

“哪个同事?”我停住。

“就住你隔壁那个。”

小缪?我掏出手机,果然有几个未接电话,准备打回去的工夫,他电话又来了。

“怎么了?”

“我说你在哪儿呢?丢了?也不接电话。”他急吼吼的。

“对不起啊,出去了一趟。”我边说边往楼上走。

电话那头的人大喘气:“现在回去了吗?”

“在上楼,找我有事?”

“他们说明天去堵负责人,要商量一下。”

“好啊,现在吗?”

“等下,”小缪没好气地说,“我还在外面,找你找得半死。”

“好……”

我索性也不回房间了,站在走廊边吹风边等小缪。

你们说,是不是真吸多了空气里的化学物质,脑袋空空的、昏昏的,怎么也压不住嘴角。

小破饭店里,刚才。

我半天才艰难地张了张嘴:“所以现在你是在跟我相亲,认真的。”

“嗯,对我还满意吗?”他笑了。

“满意啊。”不能?。

我刚进报社的时候,遇上过一个工厂违规排污的暗访。在选题会上,主编犹豫派哪位记者去。他有很多选择,手下记者有调查充分见长的,有报道风格突出的,当然,也有我这种摩拳擦掌的二愣子选手。

当时在下面坐着,心里就在想,我倒要看看做调查记者,是调查水平更重要,还是笔杆子更重要。

结果,主编只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谁跑得快?”

在后来的经历中,我越发明白,对一个记者来说跑得快太重要了,几乎和脸皮厚一样重要。

话题扯回来。

所以现在,几个人商量明天怎么围堵负责人。大家很有默契地把我安排在工厂后门照应,体力上处在弱势没什么好逞强的。

“小缪也不能进去。人家才是实习生,万一受伤怎么办?”我更担心这个。

最后,我和小缪都留在后门,以备不时之需。

所谓的不时之需,主要是怕有人受伤,怕被砸设备,怕遭威胁,另外要开车。

堵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负责人东躲西藏的,见记者就跑,前几天还把人家电视台的摄像机给砸了。我们的报道就差他这一方声音了,哪怕他不接受采访,驱赶骂人也算是种表态。

第二天上午,难得阴天。

我和小缪守在后门已经有半个多小时,都站得累了,并排靠在墙上。

“你昨晚到底去哪儿了?”他问。

“买水啊。”

“你下回叫我。”他语气带点不悦。

“行行,但没下回,今天采完应该就能回去了。”

正说着,接到另外一位记者的电话。

他说没堵到人,给跑了,可能往后门来了。

我瞬间清醒,站直身子,想提醒小缪打起精神。结果电话还没来得及挂断,就看见一小帮人从后门出来了。

大约四五个人,中间一位将近50岁的男士,一身乡镇企业家造型,这时候满头汗疾步走出来。

就是他,让我和小缪这两个候补队员撞个正着。

来不及思考,我立马追上去:“您好!我是日报社的,想问您几个问题!”同时嘱咐小缪开录像。

中年男人扫了我一眼,然后低头一声不吭加快脚步。

“怎么哪儿都有你们,滚滚滚!”旁边一凶神恶煞的光头上来拦我。

“这次事故之前你们已经被要求整改4次,请问整改了吗?”我各种躲,尽量保持紧跟。

小缪在旁边看这架势,一手虚护着我,一手拿手机拍摄。

“你属老鼠的?别躲!”光头很恼火,上手要来拽我。

我肩膀一耸试图甩开他。几乎同时,小缪上来抓住光头的手腕,狠狠说了句:“你干什么!”

这小孩儿也是容易冲动的类型,眼看就要缠斗上。

场面一度混乱,我匆匆拉住小缪,嘴里一直喊“别别别”,对方人这么多动手毫无优势。

他们也忌惮,怕把事情闹大,没过多纠缠就要走。但就这么让人跑了实在不甘心,好几天才蹲到这么一个机会。

所以我俩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抓准对方要上车的时机,我两步上前加大音量,开始不停地喊着提问。

你知道,人被问急了的时候,往往管不住嘴。这时候说出来的话很有可能变成新闻标题。

推推搡搡,持续发问中,他终于回答了一句。

“请问没有整改的情况下,检查是怎么通过的?”我吼。

“这你不应该问我!”急了急了。

开口了,甩锅了,有猫腻。我抓住话头趁热打铁:“您认为该问谁?”

答案我心里有数,就是要他说啊,说出来才有采访由头。

偏偏这关键时候,光头上来就拎住我后衣领往后一拽,结果连带拽到了头发,我吃痛,下意识就是“嗷”一声。

他大概也只是想拉开我,没料到扯住头发,猛地一松手。我脚下一虚,仰头就往后方倒去。

然后也不知道怎的,小缪伸手去捞我,没成功,反而一起摔到地上。

头晕了好一会儿,我迷迷糊糊坐起来,看到对方上车走了,我们的同事来了,真是赶得好时候。

我转头想把小缪扶起来,才发现他额头冒汗,眉头紧皱,整张脸都白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听到他咬牙说:“我胳膊好像动不了了。”

我慌慌张张地把小缪送到医院,一路上又自责又着急。因为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毕竟还是个要弹吉他的人……越想越害怕,在车上眼泪几次要出来,又被我逼回去。

“你干什么,我死了啊?”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试图宽慰。

我脑袋嗡嗡作响,刚才就晕,一着急更乱。当下就仓促地做了两个决定:第一,再跑这种新闻我就不是人;第二,也不会让小缪再参与。

万幸,到医院发现他只是肩关节脱臼,没有骨折。复位时把小祖宗痛得龇牙咧嘴,上了绷带固定又是一条好汉了。

医生说他大约要固定三周,倒是我,也检查出轻微脑震荡。

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我打电话跟主编交代了这件事情,老头儿要吓死了,一直叫嚣说借出去两个人好好的,回来都受伤了,明天就去社会版要说法,吵吵着以后再也不借人出去了。

像个老小孩儿。

想想也后怕,要是小缪真出什么事,可怎么办?证明是主编签的,人是我带的,怕是要内疚一辈子。我俩在电话里长吁短叹,老头儿终于下了一回血本,派社里的车来接我们,明天就打道回府。

晚上在招待所,给顾轶打了个电话。本来事情已经过去,只是报个平安,没想到我刚“喂”了一声,就带上了哭腔。

才发现自己是真害怕了。想起以前在医院躺了好久,生怕小缪也一样。

我磕磕巴巴讲了事情经过,顾轶听完才长舒一口气。

“明天回来吗?我去接你。”

“不用,社里有车来接。”

“那我去报社接你。”他顿了顿,“你的实习生……还能继续实习吗?”

“小缪啊,他之前是说要延长实习,现在看来情况应该不允许了。”

哎,他怎么知道小缪要继续实习?我记得自己跟顾轶说过小缪的实习期快到了的。但这点疑惑转瞬即逝,没追问脑子就过了。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几秒,又继续聊了些有的没的。记不清什么时候挂断的,入睡时手机还握在耳边。

第二天一早,有人砰砰敲门,把我给吵醒。

社里的车不应该来这么早啊。

我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开门,看见小缪丧着张脸,还带点恼怒。他头发半湿,衣服领子也湿着,一只手用绷带固定着,另一只手全是泡沫。

他说:“我洗不了头啊!”

我昨晚还自责不已,现在看到他内疚感突然烟消云散了。

“怎么着,我是你保姆?”有个东西叫起床气知道吗?

他一怔,死鱼眼盯着我:“我这头发怎么办?”

“找楼上的人。”我说着就要关门,被他挡住。

“他们出去了,”小缪皱眉,刚才的理直气壮也不见了,“我找过了。”

我看着他顺着发梢往下滴水的头发和一点一点消掉的泡沫,大概有十秒钟。

“过来我给你冲掉。”

洗手间非常小,我让小缪进去就着洗手台,自己站在门口远远举着花洒。

“弯腰啊,自己洗,不是还有一只手吗?”

小缪侧过脸,斜了我一眼,然后弯下腰慢慢吞吞开始单手抓头发。

我实在是很困,可能稍微恍了一下神,就听他不满道:“陈燃,你拿好啊,都冲我脖子里了!”

把我吓一跳,真是难伺候。

开大水流,全方位一阵乱冲,我粗略观察几眼:“可以了可以了,都干净了。”

就看小缪抓在洗手台边的手明显用力,骨节突出。他好像深吸了口气,然后猛一抬头,水都甩我身上了。

还没等我冒火,他倒先一脸不爽,恶声恶气来了句:“我怎么就……”然后带着这说了半截的话,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

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无名火。

回去的车上没说几句话,气压很低。我反思自己好像并没做什么对不起小祖宗的事,要说看护不周吧,感觉也不是因为这个。

想不出来,索性就在车上补觉,几乎睡了一路。

大概下午四点,终于到了报社。

平时也是一周才来一次,却没有这种久别的亲切感。出了电梯很安静,空空的,今天人不多。

“一起去跟主编打个招呼?”我把东西放下,准备去主编室。

“不去。”

“那你稍微等我一下,等会儿可能要开实习证明。”

“实习证明?”他拖着步子走到我座位边,坐下,“我不是说了延长实习?”

“你现在这个情况还怎么实习?”

小缪欲言又止,还没来得及说话,走廊先传来主编的声音。

“你们回来了?”

老头儿站在主编室门口远远招呼我:“陈燃你过来一下。”随后又交代,“小缪啊,等一下再走,你妈妈在这儿。”

我心下一惊,完了,这么急着召见怕不是来算账的?

我忐忑地进了主编室,看见“娘娘”坐在沙发上,脸色也说不上差,但是浑身散发着压迫感。

“陈燃,你坐。”她淡淡开口。

我不安地向主编眼神求助,想搞明白这是什么情况。结果老头儿看起来也一头雾水,只点点头示意先坐下。

“缪哲说他要延长实习,你知道吧?”她声音依旧温柔,但没温度。

“是,我知道。”

“两个月前是我硬逼着他来实习的。”

“嗯……”这难道不是在变相夸我,最后绕回夸她儿子,“小缪确实是对采访越来越上心了。”

“娘娘”停顿了几秒钟,缓缓说:“是对采访上心,还是对你上心?”

我一下没听明白,等反应过来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一脸错愕地看看她,不像是在开玩笑。

又看看主编,他也是一脸蒙。

“你知道你们差了几岁吗?”她接着发问了。

“啊?”

老娘知道啊!所以您在演什么烂俗剧情啊,把我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咳!”主编清了清嗓子,苦笑得一脸褶子,“这个,这里头是不是有误会啊?”

我顺势点头,此时震惊还牢牢占据情绪上风:“对,您这话都把我说糊涂了。”

“那你告诉我他为什么非要延长实习?”她似笑非笑,“我自己的孩子我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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